第十三篇 银筝(1/2)
【楔子】
刚过仲秋,晋阳城里便凉了下来。冷风瑟瑟,玉露泠泠。秋雨缠绵了好些日子,厚重的阴云压在皇城上空,潮湿而沉闷。
少年走在幽深的街道上,两侧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而后被雨水打湿,一路泥泞。
他衣衫褴褛,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泥污,仔细瞧来,那细瘦的胳膊上竟蜿蜒着一条丑陋的伤疤。
他和母亲一路逃命至此,三日前,他们遇到仇家,为了救他,他的母亲坠落悬崖,而他亦被歹人所伤。
他不识路,一连走了三日,这才来到了晋阳城。
他无处可去,亦没有亲人,只得在城里闲逛。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房檐,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街角的茶馆在寒风中云烟缭绕,带来一丝温暖。
少年捂着肚子,在茶馆前观望许久,直到小二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哪里来的小乞丐,快走快走……”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蒸笼里的馒头,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而后,鬼使神差般,他猛地抓住一个馒头,转身便跑。
商贩见此,慌忙追了上来。
少年跑了几步,脚下无力便摔倒在地。商贩将他手中的馒头一脚踢开,而后拳头便落了下来,一边打,一边训斥:“小小年纪,竟然偷东西!”
少年蜷缩着身子,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以前在家时,他便经常受到下人欺辱。他的母亲一直不得宠,连带着他的身份也变得卑微。下人不给他送饭是常有的事,他饿得狠了,便去偷。这不被人瞧见还好,若是被人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顿责打。
那商贩打完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围观的众人指着他窃窃私语一番后,亦纷纷离去。
少年挣扎着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抬起眼,便看到一个小少爷正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正自疑惑,那小少爷便道:“你跟我回家吧。”
那小少爷长得白白嫩嫩的,看着纯良无害,少年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小少爷笑弯了眉眼:“我叫慕容澈,你叫什么?”
“阿倾。”
【一】
少年和容筝相遇在一场蔓延天际的大火里,翻滚的火舌吞噬着一切,那样妖艳的颜色,像是九重天阙盛开了一地的红莲。
那时正是寒风凛凛的冬月,是他被慕容澈救回昭王府的第二个年头。
慕容澈的父亲卷入朝堂争斗,昭王府上下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数名杀手自宫中而来,大火顺着破裂的锦缎烧了起来。
触目惊心的血腥。
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少年和慕容澈躲在坍塌的房间里不敢出声。就在他以为他们会丧命于此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谁是慕容澈?”
少年抬起眼来,烟雾缭绕中,他误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女。
白衣白裙的少女高高地站在断裂的石阶上,怀中抱着一张七弦瑶琴,额间佩着银色的眉心坠。她微微侧着脸,鼻子小巧,纷飞的大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漆黑的美目如一汪清水般平淡无波。
那便是十六岁的容筝。
她的神情看着没有一丝危险,少爷刚要唤她,却听到已然烧焦的房梁发出吱呀吱呀的断裂声。
少年心里一沉,可就在这一瞬间,慕容澈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竟一把将他甩了出去,大喊道:“他就是慕容澈!”
话落,房梁便落了下来,阻断了唯一的路。
滚烫的灼热感翻涌而来,少年惊恐地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熊熊大火瞬间将慕容澈吞噬。
容筝以为少年受到了惊吓,便徐步来到他面前,一只手抱琴,另一只手牵着他,垂眸看着他道:“我受你父亲所托,前来救你,走吧。”
少年任由她牵着,一步一回头。
直到昭王府的断壁残垣变得再也看不见,他这才不再回头。
他紧握着手指,心里这样想着:慕容澈,既然你救了我,这一世我便用你的身份好好地活着。
【二】
慕容澈随着容筝回了暗卫营,因昭王府与东宫交好,他便拜在容筝师父门下,成了容筝最小的师弟。
虽说是师弟,但他与容筝的交集并不多。
唯一说得上话的那次便是太子的寿辰,容筝带着他去东宫道贺。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携带家眷出席,因此宴会间多有纨绔子弟。
刚到东宫不多久,容筝便去了太子殿里。
慕容澈素来不爱说话,在宴席上坐了片刻,他便也离开了。
他在花园里闲逛,路上宫人不多。待到一处游廊时,他遇到了一众纨绔子弟。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消瘦,又生得俊俏,但神色间隐约露出一丝阴冷。
为首的那位公子看到他,快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调笑道:“哟,这到底是小姑娘还是小公子呢!”
话语间皆是狎昵,其他人听到后纷纷笑出声。
慕容澈白了脸,他狠狠地瞪了那纨绔公子一眼,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众人因此扭打起来,慕容澈寡不敌众,跌倒在地。那贵公子一边打,一边羞辱他:“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模样,定是哪个大人府上的侍宠吧。”
慕容澈紧握着手,白皙的脸因愤怒而染上红意。正在此时,他依稀看到一尺白绫破空而来,凌厉的剑气将众人甩倒在地。
接着,容筝飞身落在他面前,挑起眉梢道:“他是我的幼弟,就凭你,也配知道他的名字?”
虽然容筝在朝堂上并无官职,但晋阳城里尽人皆知,东宫里有位乐师,容貌倾城,身手极好,心冷无情,深得太子倚重。
那些纨绔子弟惧怕,哆哆嗦嗦地爬起身离开。
这还是慕容澈来暗卫营后,第一次离这冰冷的师姐这般近。他似乎看得清她嫣红的唇,看得清她被风撩起的一头青丝,看得清她在风中微微扬起的裙角。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受了蛊惑般,忍不住低声唤道:“师……师姐……”
容筝闻声侧过脸去,垂眸看着他,冷声道:“竟然让这些人欺辱,当真是丢师父的脸。”
她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打了一层光晕。
虽然她的话语间尽是嘲讽和鄙夷,但慕容澈怔怔地看着她清秀的面容,一瞬间突然心跳如擂鼓。
慕容澈喜欢上了容筝,是在她飞身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抑或是,在她冷冷地问谁是慕容澈的时候,在她青丝飞扬地出现在那场带着毁灭和死寂的落雪里的时候,在她牵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带他回家的时候。
从那日起,他便时时跟在容筝身后。容筝练剑时,他便陪在一旁;容筝休息时,他便慌忙给她端茶。
他的这些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讨好。容筝亦看不惯他跟在她身后,甚至有些卑微的样子,她说过他多次,但他一如往常,她便不再理会。
如此过了数年,容筝接替了她师父的位置,成了暗卫营的掌门,而慕容澈也通过了选拔,成了东宫的第十六位暗卫。
【三】
容筝接手暗卫营后,手段狠辣,冰冷无情,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
暗卫为此多有怨言,但她依旧毫不在意。
那一次,她使了一些手段拆散了傅锦歌和薛丞。当最终傅锦歌来求她放过薛丞时,她答允了。
看着傅锦歌那双安静得像死水潭一样的眼睛,她忍不住问道:“值得吗?”
用盼望许久的自由,用自己一生的自由,为那个少年掩盖些许罪名,这样值得吗?
傅锦歌听到后,轻轻笑了:“当然值得了,因为我喜欢他呀。”
喜欢?容筝蹙眉,有些疑惑,又觉得十分可笑。
她自出生便在暗卫营里长大,她的师父一直告诫她,她唯一要做的便是成为这世间最好的杀手,成为东宫里最好的暗卫。感情,其实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薛丞离开后,傅锦歌当真安分下来。可不久后,当傅锦歌得到薛丞死于西北的消息后,向来规矩的姑娘第一次忤逆了她。
她拆散了他们,她让他们带着误会遗憾终生。傅锦歌来到她面前,指着她道:“像你这样无情无爱的人,活该没有父母,活该没有亲人。你注定要孑然一身,孤苦一生!”
傅锦歌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她愣在原地许久,向来冰冷的心,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难过。
傅锦歌抱着薛丞的牌位哭了许久,容筝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
直到一把青色的纸伞出现在她身旁,为她挡去细密的雨线,她才回过神。
不用想她便知晓是谁,回想起傅锦歌恶毒的话语,她喃喃道:“我真的会孤苦一生吗?”
这句话竟带着从未有过的荏弱和不安,身旁的人轻笑出声,声音有些低沉,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不会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师姐。”
容筝诧异地回过头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师姐呀。”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少年沉声道,“大概是一种奋不顾身的执念,又或是默默无声的陪伴。”
他的话语间夹杂着些许无奈和伤感,容筝抬起眸子,正好看到他漆黑的眼睛。
少年身着青衫,长身而立,手里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纸伞。看着他眼中的灼热和坚定,她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以往让她觉得可笑甚至是厌恶的陪伴,在这一刻有了解释。她的心跳有些快,那一刻,她也想去喜欢一个人。
她不会表达,只是直直地看了他许久,末了道:“我会保护你的。”
慕容澈被她突然说出的话语弄得一愣,他有些疑惑,但最终却也是淡淡地笑了。
从那一日起,容筝果然处处护着慕容澈,有时他的任务棘手,她便偷偷前去替他解决一切。
她性子清冷,这些事又做得隐蔽,因此便不被人所知。
随着承德帝病情加重,三皇子与东宫之争越发激烈,而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宫里渐渐有了九皇子尚在人世的消息。
九皇子生母身份卑微,当年因后宫之争被贬入冷宫,后又带着年幼的九皇子逃离皇宫。承德帝曾派人多次追杀,数年过去,众人皆以为他们早已离开人世,如今却有了另一种说法。
太子听闻后,便让容筝派人前去刺杀。暗卫传来的消息说,九皇子藏身于晋阳城中,体弱多病,不会武功。这本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可让容筝没想到的是,慕容澈却失了手。
太子知道后震怒,以失职之名将容筝打入地牢。
【四】
慕容澈赶到地牢的时候,正看到容筝被绑在刑架之上,发丝凌乱,殷红的血浸湿了她白色的衣裙。她低垂着头,已然没了意识。
那个如月光一样清冷的姑娘,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看着一旁负手而立的太子,朗声道:“是我没有完成任务,与师姐并无关系。”
可太子却是冷笑:“那也是她教徒无方,毕竟我是将命令传给了她。”
看着太子眼中显露的阴狠,慕容澈心中隐隐浮出些许怨恨之色。
刑罚仍在继续,鞭声在幽深的地牢里显得格外突兀,一声一声,像是打在他的心里。他不能保护她,只能握紧手指,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无力到绝望。
这场鞭打一直持续了半宿,到了子时,太子终于抬手让侍卫停下。离开之前,他冷笑道:“若真的疼惜你师姐,那就对东宫的事情上些心,我不想看到你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慕容澈低垂着头,紧紧抱着怀中脸色惨白的姑娘,抿着唇半晌没有出声。
大抵是他抱得太紧,容筝动了动眼睛,他看到后,慌忙问道:“师姐,是不是很疼?”
容筝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看着她紧紧蹙在一起的秀眉,慕容澈心疼又懊恼,愤愤道:“不过是一次任务失败,殿下却这般心狠。如此无情,离开暗卫营也罢。”
他只是一时气急,口无遮拦。可容筝听到后,却挣扎着站起了身,抬手甩了他一耳光,冷声道:“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自你进了暗卫营那一日起,你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殿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失手的,虽然我不清楚你与九皇子到底有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还有下次。”
她声音低弱,却更显薄情。慕容澈听到后,心里泛着阵阵的疼意:“即便当时我有生命危险,即便那九皇子是你的旧识,你也不会放过他吗?”
“不会。”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慕容澈垂下眼睛,低声笑道:“师姐,你与殿下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护着他?”
容筝一顿,侧过脸去:“殿下是我唯一的亲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为他守着一日皇位。”
唯一的亲人……
慕容澈垂着头,直到容筝离开许久,他这才抬起眼睛看向远处。
厚重的云层遮挡着明月,深沉的夜色隐去了点点星光,他静静地看了许久,终于问出了方才一直想问的话:“师姐,你究竟是有多喜欢他?”
可回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他紧紧攥着手指,最终无声无息地冷笑起来。
【五】
容筝受了鞭笞之刑,回到房间便昏了过去。
虽说是身手极好,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如今一病,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便一直缠绵病榻。
太子前来看她,带来了最好的御医,亲自喂她吃药。
每当这时,慕容澈总是在一旁看着,眼神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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