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莫若菲盯着花不弃惊恐的脸,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一句话将时空合并,勾起了花不弃的记忆。低矮的红砖楼房,肮脏窄小的路,被油烟熏黑的墙,临街支起的两口热腾腾的大锅,翻滚着混浊的面汤。骂骂咧咧唠叨着不争气儿子的陈大姐,麻利地用竹漏抄起面条放在碗里,随手浇上一勺高汤。
每天出门之前,他们总会到陈大姐的面馆里吃一碗香喷喷的奶汤面,这是多年不变的习惯。
花不弃的神情已由惊恐变成茫然。他还想试她,她当然不上当。然而,她却知道,她的双腿已经在发抖。如果莫若菲此时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会立马崩溃。
莫若菲一把扯过花不弃,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沉着脸一字字地说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花不弃想镇定,也想不顾一切地尖叫。她扭开头望向了陈煜,如果还有谁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压力,就只有世子陈煜。
莫若菲的异样,花不弃哀求的目光让陈煜皱眉。他推开青儿,走过去静静地说:“放手。”
莫若菲似没有看见他一样,目光没有移动分毫,手握得更紧。
他的行为惹恼了陈煜,他伸手握住了花不弃的另一只手,想拉开她。
一只手被握在陈煜温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却传来痛楚。她该怎么办?有这个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么?花不弃心一横决定耍赖。
她哇地大哭起来,“你让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么错?!我本来就是娘不要爹不认的野种!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妹妹,你放开我!”
她用力地甩着莫若菲的手,甩开罩在心头的恐惧,甩开黏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泪水喷涌而出,花不弃尖声哭叫着,手握在两人手中,她跳起来用脚去踢莫若菲。
陈煜听到那句“野种”,心头酸涩,手掌翻起击向莫若菲面门,趁他下意识松手来挡的时候,将花不弃拥进了怀里。他厉声说道:“莫公子!你在做什么?!”
干得好!漂亮!花不弃喑中叫好,趁势把头埋在了陈煜怀里。她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地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讨饭去!”
莫若菲握紧了拳,被花不弃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他这是怎么了?是他让她喊他“山哥”的,突然听到她这么喊出来,怎么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么可能不认他?她怎么可能不来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么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骂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亲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如何向陈煜解释,莫若菲两世为人,从市井到商界早就混成了人精,心里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说道:“世子,在下失礼了。不弃,你原谅大哥。”
他能骗过在场的所有人,却骗不过她。花不弃只盼着经此一事能顺利离开莫府,抬起头尖叫道:“你说你叫忆山,你说让我叫你山哥的,我没错,我没有错!我不要待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饿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讨饭成何体统!”陈煜大喝一声。
花不弃是七分惊惧,三分耍赖,被陈煜一吼借机用力推开他,扭头就往后院松林跑,边跑边哭,“谁说我是郡主来着?我不是!我就是个讨饭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当什么小姐!我讨厌你们!”
“小姐!”青儿提起裙子向花不弃追去。
“青儿!由她去吧。不弃自尊心强,她不喜欢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会回来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儿。
花不弃狡黠的模样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如果她真的愿意当乞丐,她也不会答应做林庄主的义女,不会答应随他来望京了。这丫头,只不过是想借着这事巩固她的地位罢了。莫若菲屡屡识破花不弃的小心思,自以为是地想着。
这时,莫伯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几个婢女面带惶恐,少爷和世子脸色难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吓坏了的灵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围,她灵机一动,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给小姐送补汤来了?小姐她想单独待会儿。补汤给我吧,回头我热了再给小姐喝。”
莫伯向莫若菲和陈煜行了礼道:“小姐伤还没全好,夫人嘱咐每天炖补汤给她喝。灵姑,记着热好了再给小姐喝。”
他递过食盒,恭敬地行礼告退。
陈煜冷冷地看了一眼莫若菲,道:“给我一个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已想好了应对。他忧伤地望向松林,良久才缓缓说道:“昔日樱儿也是这般喊我的,本不想旧事重提,在下不想让世子多心。”
陈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里的樱儿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内库招标,七王府请皇商们赴宴,请了望京城的青楼名妓相陪。席间一名叫“红樱”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边,见了莫若菲的人,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怜惜红樱,却没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红樱赎身,红樱却自尽了。
陈煜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又何必让不弃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我把樱儿当妹妹看,不弃也是。”
陈煜看了一眼松林,担心地说:“让她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出什么事?”
“世子放心,不弃很懂事,一个人想明白了就会回来,有人去劝她会吵闹得更厉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这事我不会告诉父王。我这就告辞。”
花不弃狂奔至松林,吓得心脏差点儿蹦出来。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露出破绽来。
她瘫坐在树下积雪中,松树被雪压低了枝头,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听不到人声,花不弃觉得很安全。
她再不情愿,也要面对。寒风吹来,花不弃打了个喷嚏,身上出的汗湿了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如果她为自己着想,她就应该回凌波馆。泡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裳,烤着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厨房为她熬的鸡汤,吃可口的饭菜。可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凶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说的那句:“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花不弃懊恼地用头撞着松树。她怎么可以高兴得忘乎所以,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莫若菲对她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别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的揶揄语气,低沉中带着丝喑哑的嗓音,花不弃瞬间热泪盈眶。她抬起头,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风下的莲衣客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穿着她熟悉的黑色紧身衣,披着带斗篷的披风,黑巾蒙面。花不弃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慢慢淌下面颊,惊喜、感慨、委屈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清楚地知道,原来她是这样想念他。
莲衣客透过积雪的枝丫默默地看着抱膝蜷坐着的花不弃。她像冬天里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随时带着警觉与机敏,遇到危险会用毛茸茸的尾巴挡住自己的脸。他环顾四周,发现花不弃找了个好地方。积雪的松枝四面围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听到细微的撞击声,白雪抖落的动静,他几乎找不到她。
他纵身一跃,越过松枝自空中翻越而进。
眼前白影一晃,莲衣客已解下披风罩在了花不弃身上。斗篷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花不弃下意识地想掀起斗篷看他。
“别动。”
他不愿让她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还要来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怜她?还是他和她的母亲有着异样的关系,让他不得不来?诸多猜测从花不弃脑中晃过,找不到答案。
花不弃没有坚持掀开斗篷。换了她以前的性格,她会不顾一切,想尽办法去看到他的脸。现在她不敢这样做,她害怕看到了莲衣客后,他会永远地从她面前消失。
她低声说:“你嘴里说要杀我,可是在天门关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给我送鸡腿的人是你,跑来莫府看我过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黄,对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是来杀我的。”
莲衣客静静地回答她:“你错了。天门关救你是可怜你,那些人想杀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让无辜的人丧命。柴房给你送鸡腿是恶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已而为之。潜入莫府看你则另有原因,却也不是关心你过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这让花不弃异常难受。她多么希望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守护她。花不弃的心底深处有个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梦,紫霞仙子的梦。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踩着七彩祥云来带了她走。有一个人可以保护她,可以不让她这么辛苦地过。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无依无靠地过了。为什么听到他的话会这样难过?花不弃埋下头,拾了截树枝在雪地上发泄似的乱划着。
她突然扔掉树枝,愤愤地说:“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对我好,你为什么要来?你是来看我哭,看我难过的吗?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待一小会儿,就当没事发生一样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难不成我放着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不过,真的去睡屋檐去讨饭?我没那么笨的!你以后用不着来,我不会想你的!”
耳旁传来风一般的轻笑,“你这样想就对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这一生可以富贵平安。记着我的话,以后我不会再来。”
花不弃惊惶地转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头,她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有还你披风!”
莲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当莫府小姐,将来嫁个人?他又怎么能理解来自不同世界的她的不愿意?对古时候的女子来说,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她呢?她要在十三岁的年纪就看尽自己的一生?她凭什么要过他们所期盼的日子?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安排她的人生?花不弃咬着唇,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心里的气憋得她难受,她赌气地脱了披风挖开雪埋了。寒风吹来,她冻得发抖,心却更冷。
她是现实的人。她理智地知道这件披风不能让别人看到,心底深处随之涌起的是对莲衣客绝情而去的埋怨。也许她还有着小小的企盼,盼望莲衣客并没有离开,还躲在松林的某处瞧着她。盼望着他会担心她冻着,再一次来到她身边。
然而,数过两遍一百,莲衣客还是没有出现。花不弃哆嗦着,抱着双臂缩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埋下了头。
雪花不知不觉地从空中飘落,渐渐铺满了一身。远远望去她就像松树下的一个小雪堆,寂寞地任寒风吹拂。
花不弃恍惚地想,他真的不会再来,她也应该回去了。她应该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鸡汤,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渐渐浸进四肢,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倦意深重,她实在不想挪动分毫。长长的眼睫上积起了轻盈的细雪,她迷糊地陷入了白色的梦中。
仿佛听到有人进了松林,仿佛听到了青儿、棠秋焦急喊她的声音,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花不弃想回答,声音像嘴里呼出的微弱白气,轻得被风一吹就没了。
天色渐暗,松林里亮起了灯笼火把。莫若菲焦急地带着家仆搜寻着花不弃。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的清俊少年,剑眉飞扬,双眼炯炯有神。他抄着手,疑惑地说道:“表哥,这么久了还找不着人,会不会是被贼子掳出府去了?”
想起腊月三十被人动过手脚的烟花,莫若菲有点儿烦躁不安。他想了想道:“云琅,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我这就去安排人出府寻找。你带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别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你远道而来,才进府还没歇着就让你帮着找人,有劳了。”
云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这里就交给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担心,施展轻功飞快地离开了凌波馆。
“两人一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处角落都不要放过!”云琅接过一支火把,率先进了松林。
听到松林里的动静,花不弃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找她的人从不远处经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出声都困难。她想起了冻死的花九,清楚地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会被冻死。她怎么这么傻?傻到为了和莲衣客赌气而让自己被冻死?花不弃用力咬了咬舌头,针尖般的一点儿痛楚支撑着她从怀里摸索出了火折子。手指僵硬得没有了知觉,她甚至感觉不到火折子的存在,仅凭着感觉握住了在松树上一划。火光闪了闪,火折子从手中落下,瞬间又熄灭了。花不弃绝望地从喉间逼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我在这里”
云琅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刹那间闪过的是家仆们灯笼火把的光。他迟疑了一下,弯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树浓密枝丫的背后露出了花不弃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云琅越过松枝走到花不弃身边,他将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团雪用力地揉搓花不弃的脸,“醒一醒!”
脸上传来刺痛,花不弃小猫奶叫似的说:“你还是来了”
“喂!醒醒,别睡过去!”云琅握住花不弃的双手,触手如冰,眼看冻去了半条命。他喝令人赶紧去请大夫,抱起花不弃飞快地离开了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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