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爱的表白(1/2)
1.五月中旬,克洛艾庆祝了她的二十四岁生日。这之前她一直暗示自己喜欢皮卡迪利街一家商店卖的红色套衫,所以头天晚上,我就在下班时把已买了回来,用蓝色的纸包起来,系上粉红色的蝴蝶结。但是当我准备再送一张卡片时,握着笔的我突然惫识到还从来没对克洛艾说过我爱她。
2.示爱也许并不会让人意外(特别是和一件红色套衫一起),然而我还从未向克洛艾明言却是有些非同寻常。套衫可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信号,但是我们还得用语言将爱情表达出来。我们关系的核心——由爱这个词组成——似乎有些说不出口,或是不值得说,或是太重要,还没来得及构想好。
3.克洛艾不曾对我言爱.这比较容易理解,她一贯对语言持怀疑态度。“祸从口出,”她曾经这样说,就如问题会被语言言中一样,爱情也会被语言破坏。我记得她曾讲过一件往事。十二岁时,父母送她参加一个青年团体举办的假期野营。在那里,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同龄的男孩。在无数次的害羞和犹豫不决之后,他们终于一起到湖边散步了。走到片浓荫掩映的堤边时,那个男孩让她坐下。片刻之后,他握起她汗湿的手。这是第次有男孩握她的手,她感到无比高兴,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用一个十二岁女孩的全部诚挚),他是“她遇见的最美好的人儿”。但是她不应该这样说。第二天,她发现她的话传遍了整个营地,她傻傻的诚挚表白被人重复,嘲笑她经不起诱惑。她因为轻言而经历了一次背叛,亲密的语言成为众人的笑柄。从此她对话语失去了信心,只相信身体和行动。
4.克洛艾习惯性地抵触玫瑰谎言,对于表白也许只是付之一笑。这并非因为她不愿意听,而是任何构想好的话语,似乎都接近陈词滥调,过于直露。并不是克洛艾不易动感情,她只是对自已的感情太谨慎,不愿用那些陈旧的社交语言(通过中介的爱)表白。尽管她对我一往情深,但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起。
5.我握着笔,仍然不知该在生日卡上(封面是一只正在吹蜡烛的长颈鹿)写点什么。我觉得,不论她怎样具有抵制心理,在她生日之际(充满了对诞生的荒唐尊敬),我需要用语言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努力想象她会怎样处理我送的这个包裹,不是红套衫,而是爱情表白的语言包裹。我想象她是独自一人,是在去上班的地铁中或是在浴室里,或是在街上,轻松自在地把它打开,想弄明白那个爱她的男人送给她这样一件奇怪的礼物的意图。
6.表白远远难于平常的交流。如果我告诉克洛艾说我胃疼或我有一辆红色的车或我有一个开满黄水仙的花园,我料想她一定憧我的意思。当然我想象中开满黄水仙的花园也许与她的想象有细小的分别,但是两个想象至少大致相同。语言会跨越我们之间的差异,就如信件安全地送到目的地一样,成为传达意义的可靠信使。但是我眼下正挖空心思写的卡片无法担保有这样的可靠性。示爱的词语属于语言中最模棱两可的词汇,因为它们的所指缺乏稳定的含义。心路旅人已经归来,想尽力再现他们的见闻,但是语言缺少地理的定界,没有固定的纬度,只是一只稀有、从未确定种类的花蝴蝶。
7.对同一个单词的理解也许存在分歧,这分歧没有学术论争的价值,而对于那些只愿直抒心曲的情人却极其重要。我们可以彼此宣称徜徉爱河,但各自心中爱的内容却可能大相径庭。用言辞表达爱就如用一台有故障的发报机发送密码情报,总是不能确定怎样才能被收到〔但是还得要发送,就像蒲公英抛洒出数不清的种子,只能有一部分繁殖生长起来,随意而乐观地发出一个电报——相信邮政局吧)。
8.我必须消除语言的差异。我费尽力气填满筛网.其中之意她能理解吗,当我的爱传送到她那儿时还能剩下多少,我们可以用似乎为我们共有的一种语言交谈,但届时却又发现词汇的含义千差万别。我们经常在同一个夜晚、躺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同一木书,后来却发现感动我们的部分各不相同,对我们来说,这书已成为两本不同的书。因此,难道在一条爱情线上不会发生同样的分歧吗?
我的心>>>——爱——恋——>她的心
语言
图10.1
9.但是这些言辞并非出自于我,已有太多的人先于我使用过,我出生时就被语言重重包围(尽管这不是我的生日)。也并非是我自己发明了语言的局限性——使用既有的语言,会带来问题,同时也带来便利,便利是因为几个世纪以来有一些共用的语言被分配用于表达爱情。尽管克洛艾和我对彼此的感觉也许并不一致,但我们都是很好的学生,知道爱情不是仇恨,知道好莱坞明星喝下马提尼酒讨论酒名时所表达的惫思。
10.我们的爱情观浸染于爱的社会染缸。当我在白日梦中见到克洛艾时,我的梦必然伴随着既柔软又如卡拉梅尔糖般甜蜜的一百零一种方式的拥抱。我不仅是在爱着克洛艾,我同时也在参加一个社交仪式。当我坐在车里听着最新流行歌曲的歌词时,我的爱不正在毫不费力地融入歌星那高昂的歌声吗?不正是从他人意味深长的歌词中,我发现了克洛艾吗?
难道这不美妙
拥你在我怀袍
爱着你,宝宝?
拥你在我怀抱
喔耶,爱着你,宝宝?
11.爱情无法自我释义,总是从我们庆祝生日的习俗中得到诠释。没有其他人提示我答案,我如何知晓自己对克洛艾的感情就是爱情?我从汽车收音机的歌曲中所辨识出来的一切并不意味着是对我爱克洛艾这一事实的自发理解。如果我让自己相信我在爱,这岂不只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特定文化时代——寻求和崇拜无处不在的夸张心——的结果?于我而言,岂不是社会,而非任何个人的原始感情需求,成了激发爱情的因素?如果回到以前的文化和时代里,难道我不会受到教诲去忽视自已对克洛艾的感情(如同我现在受到教诲去忽视穿长筒袜的冲动,或无视别人发出的决斗的挑战)?
12.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伦理作家,著有《箴言录》」说过这样一句格言“如果没有听说过爱情,有些人永远不会坠入情网。”难道历史没有证明他的正确?我预定带克洛艾去卡拉登的一家中国餐馆,但考虑到中国文化中很少有爱情表白的传统,我也许在其他场所表白爱情更为合适。文化人类学者许烺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认为,西方文化是“以个人为中心”,强调感情的重要性;相形之下,中国又化是“以群体为中心”,强调的是集体的重要性,而不是夫妻和他们的爱情(尽管老子餐馆的经理仍然高兴的接受了我的预定)。爱情绝非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事物,不同的社会对之有不同的模式和概念。至少在同一个社会里,新几内亚马努族人就没有一个词表示爱情。在其他文化中,爱情虽然存在,却被赋予独特的形式。古埃及人的爱情诗对描写感情的羞耻、负罪或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不感兴趣,希脂人认为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基督教则禁止肉体放纵,却让灵魂更为色情,行吟诗人把爱情等同于永无回应的激情,浪漫主义运动则将爱情崇拜成一种宗教。生活在幸福婚姻中的s·m·格林菲尔德在发表于《社会学季刊》(6,361-377)上的一篇文章里写道,当今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还保留爱情,其目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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