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这是一个漫漫长夜。在纪家,这夜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睡觉。
访竹自从飞帆去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流泪,明霞坐在床边,试着要劝醒她,说了几百句话,访竹只当听不见。访萍默默地坐在访竹床头,不停地拿化妆纸为她擦眼泪,把一盒化妆纸都擦光了。醉山、访槐和亚沛三个男人,则坐在客厅里低声讨论。飞帆当初是亚沛带来纪家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责任。醉山不停地抽着香烟,弄得整个客厅都烟雾腾腾,盯着亚沛,他不断地问:
“这个顾飞帆,到底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亚沛有些沮丧,“我对他并不很了解,他是我大哥的朋友,或者,我打电话把大哥大嫂找来,他们常常在一起,对顾飞帆很熟悉,他们对他一定了解。”
“不用了。”醉山吐着烟雾,沉思着。“顾飞帆真的结过三次婚?”
“是的。”
“知道对方都是些什么女人吗?”
“这……”亚沛有些迟疑。
“亚沛!”访槐不满地喊,“现在不是你袒护朋友的时刻了,你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亚沛咬牙。“我知道得不多,也不详细,可能也有错误。他第一任太太很有名,是台大外文系之花,听说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这样的婚姻应该很珍惜才对,我也不知他怎么会迷了魂,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又追上了一个外国女孩,停妻再娶,当时还引起过许多议论,和法律上的问题……”
“你是说,他在离婚前又娶了一个?”醉山紧盯着问,眉头紧蹙。
“大概是吧!反正,他先结婚,再办离婚,他和外国太太的婚姻也没维持多久就离了。他的第三任太太,好像……好像是个酒家女。”
醉山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似乎要把整支烟都吞到肚子里去,他瞪着亚沛,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你居然把这样一个人带到我家来!”
“纪伯伯!”亚沛涨红了脸,本能地要代飞帆解释。“顾飞帆并不是坏人,他有许多优点。他很有英雄气概,很义气,很豪爽,很热情,也很幽默。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总逃不开女人的纠葛,本来嘛,成语中也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要曲解成语!”醉山恼怒地打断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英雄气概,就算他打过一只老虎,也不能算英雄!即使他是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人家英雄只过一个美人关,他要过多少?他今年几岁?”
“好像和我大哥同年,三十二。”
“三十二岁,几岁结第一次婚?”
“受完军训,应该有二十四五了。”
“算他二十四,最后一次离婚算他三十岁,他在六年里结婚三次,平均一次婚姻维持两年……”
“没有。”亚沛坦白说,“只有第一次维持了一年多,后来的好像几个月就离婚了!”
“亚沛,”醉山熄灭了烟蒂,立刻又点燃了一支。“他真是不平凡,太不平凡了!难怪你崇拜他!你也跟着学吧!我倒要考虑考虑你和访萍的婚事……”
“纪伯伯!”亚沛大惊失色。“我没有学他呀!天地良心,我发誓,我带他来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追求访竹!我对他也不是崇拜,是……是……”他抓头发,想不出妥当的词句,“是欣赏……不,是……是好奇……”
“爸爸!”访槐皱着眉喊,“这又不是亚沛的错,你迁怒到亚沛身上来,真有点不公平。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倒是想想办法,怎么打消访竹的痴情才对!”
“哦!”访槐提醒了醉山,真的,责怪亚沛是有些过分了。但是,亚沛带这种人来家里,仍然不能辞其咎。他再盯了亚沛一眼,倾听访竹卧室里的声音。“访竹……唉,她还在哭吗?”
是的,访竹在哭。她把脸埋在枕头中,一任泪水泛滥,一任那枕面被泪水浸诱。明霞抚摸着访竹的肩头,叹着气,含着泪,苦口婆心地说:
“访竹,并不是我们当父母的专制,要干涉你的恋爱和婚姻,而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进一项错误里。你知道,人生许多事都可以错,只有婚姻不能错,婚姻是一生的赌注,一旦错了,再回头就已全盘皆输。你是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是顾飞帆,可以左结一次婚,右结一次婚,还有女孩子要他!访竹,我知道你爱他,爱到了顶点,爱得不顾一切,你才会把他那些历史,都抛诸脑后。可是,访竹,爱情往往很盲目,往往是一时的冲动,往往只是个梦。梦醒了,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了,到那时候,就悔之已晚!”
访竹在枕头中绝望地摇头。说不明白的!她忽然发现,她永远说不明白的!顾飞帆的历史,像文身的花纹,深刻在他全身上下,大家见到的,只是那些“文身”,而不是真正的顾飞帆!她休想让父母去了解顾飞帆,更休想去解释那三次婚姻……她绝望地摇头,让泪水沾湿了被褥。她心中还有另一种说不出口的沉痛:顾飞帆,你怎么可以被爸爸几句话就气走?你说要并肩作战的,你说要一起面对屈辱的……可是,她想起了,当时自己扑向了母亲。在那一瞬间,仿佛是她在“家庭”与“飞帆”间做了选择。飞帆,你去了,你去了!你去了!……因为你看到了一个美满家庭,因为你又自卑了,因为你发现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破坏者。你去了……你甚至不深刻地想一想,你这一走,要我怎么办?
“访竹,”明霞还在述说,用手怜惜地抚摸女儿那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你还小呢!你还年轻呢!未来的日子还长呢!你会遇到其他的男人,若干年后,你会发现今天的你很傻,很幼稚……”
访竹的头从枕上转过来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色又苍白又憔悴,眼底却有股燃烧着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强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烧毁一切。她终于不哭了,从访萍手中抓过一把化妆纸,她擦去了泪痕,坚定地说:
“妈,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都不用说了!我是很年轻,但是,经过今晚,我不会年轻了。属于青春的快乐、甜蜜、狂欢……鄱已经被你们送进了地狱!未来的日子还长,是吗?每一个日子会变成一种煎熬!你是母亲!你是爱我的母亲!等着瞧吧!亲爱的妈妈,为我数一数,我以后还要挨过多少煎熬的日子……”
“访竹!”明霞惊痛地喊,“你理智一点吧!你怎么这样说呢?事情并没有糟到这种地步,是不是——”
“妈!”忽然间,访萍忍无可忍,在一边大声地开了口,“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机会?”
“不给谁机会?”明霞不解地问。
“顾飞帆!”访萍喊了出来,激动而热烈,“你们为什么把他否决得这么干脆?妈,你看不出来,他和姐姐彼此相爱吗?你也爱过,你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吗?而且,顾飞帆到底有哪一点罪不可赦?”
“访萍,”明霞嚷着,“你站在哪一边?”
“不是哪一边,你们和顾飞帆,包括我,我们大家都爱访竹,我们在同一边!”
“你不要搅和,行不行?”明霞生气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
这一吵,惊动了客厅里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涌到访竹门口来,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了?又怎么了?”
访竹惊奇地看访萍,想不到在这家庭里,自己还有一票。她干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厅里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她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中坐下,大家也都跟进客厅里来。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个人。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她说。
“我们也爱你呀!”明霞说。
“可是,”她清楚地说,“我更爱顾飞帆!成全我们,是你们的恩惠,拆散我们,以后,大家都要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何苦?爸爸妈妈,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开口:
“访竹,如果婚后三个月,他就遗弃了你,或者休妻再娶,你怎么办?你能担保,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
“哦!”访竹锐利地看了亚沛一眼,“看样子,有人已经报告过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们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
“你又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醉山逼视着她,“你所有的资料,是从顾飞帆那儿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个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来,三次婚姻,三个故事,可能个个都有情不得已之处!他这种男人,既然能骗到那么多女人,包括我那个聪明细腻的女儿纪访竹,他当然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故事很动人吧?可以写小说吧?”
访竹怔住了,瞪视着父亲,她知道,那枪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证……都不必去说它了。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出来也是自找没趣。她垂下头,无助地看着地下。访萍却及时开了口:
“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么事情不重要?”醉山问。
“顾飞帆的过去!”访萍有力地回答,“他的过去根本不重要!他离过一百次婚也罢,一千次婚也罢,那都是他的历史,你们又不是要把访竹嫁给过去的顾飞帆,而是嫁给未来的!依我看,顾飞帆有他的优点……”
“访萍!”醉山皱紧眉头,“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你最好闭嘴!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过去?大家都不追究过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监狱也不需要了……”
纪醉山的议论只发了一半,门铃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醉山抬起头来,才发现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门口时都要按两下门铃。访槐走到大门前去打开门,立即,他吓了一跳,门外,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顾飞帆!
访槐想立刻关上门,但,飞帆伸出脚来,很快地抵住了门,他无法关门了。飞帆推开房门,大踏步地跨进来,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他点点头说:
“很好,你们都没有散!”
“你又跑来干什么?”醉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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