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她不再说话,不再呓语,她沉入沉沉的睡乡里去了。他却坐在那儿,燃起一支烟。他很少抽烟,只在最苦闷的时间里,才偶尔抽一支。他抽着烟,坐着,在烟雾下望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时间,贺家却已经翻了天。
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却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打雨秋开画展起,她已经听到了不少风风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绝相信这件事。二十几年的夫妻,俊之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他的规矩几乎已经出了名了,连舞厅酒家,他都不肯涉足,这样的丈夫,怎会有外遇呢?他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和一个女画家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点而已。她不愿去追究这件事,尤其,自从发生了珮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对她的态度就相当恶劣,他暴躁不安而易发脾气,她竟变得有些儿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风捉影,来和俊之吵闹的话,她可以想象那后果。因此,她沉默着。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却也充满了畏怯与怀疑。不管怎样相信丈夫的女人,听到这一类的传言,心里总不会很好受的。
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个电话给她,她们都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场作戏”,曾经有大闹酒家的记录。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来,人家贺俊之从不去酒家!人家贺俊之从不包舞女!人家贺俊之对太太最忠实!现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来,她羡慕婉琳,嫉妒婉琳,谁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么狭窄,多么自私,又多么复杂的动物!
“婉琳,”她在电话里像开机关枪般的诉说着,“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他们出双入对,根本连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认得她,还认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啊,十六七岁开始就乱交朋友,闹家庭革命,结婚、离婚、恋爱,哎哟,就别提有多少风流韵事。我们活几辈子的故事,只够她闹几年的。现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种个性,她才不会放手呢!据他们告诉我,俊之为她已经发疯了,婉琳,你怎么还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着听筒,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着汗,半天,她才嗫嗫嚅嚅的说:“会……会不会只是传言呢?”。
“传言!”杜太太尖叫:“你不认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别糊涂了,婉琳!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绍到云涛去的。凭雨秋那几笔三脚猫似的画,怎么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帮她开酒会,又帮她开画展,又为她招待记者,硬把她捧出名来……”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为了生意经。”婉琳结结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这件事。
“哦,婉琳,你别幼稚了,俊之为别的画家这样努力过吗?你想想看!”
真的,婉琳头发昏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怎……怎么会呢?那个秦——秦雨秋很漂亮吗?”
“漂亮?”杜太太叫着:“天知道!不过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会打扮,什么红的、黄的、紫的……她都敢穿!什么牛仔裤啦,喇叭裤啦,紧身衫啦,热裤啦,她也都敢穿,这种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会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谈起她来就恨得牙痒痒的,你知道,雨晨的一个女儿就毁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着晓妍长大的……”
“你……你说什么?”婉琳更加昏乱了。“晓妍?是……是不是戴晓妍?”戴晓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带到家里来过两次,坐不到十分钟,子健就把她匆匆带走,那女孩有对圆圆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像个小机灵豆儿。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声音喊:“妈,别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还敢管孩子们的事吗?管一管珮柔,就差点管出人命来了,结果,还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儿至今不高兴,江苇是怎么也不上门,俊之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幼稚无知。她还敢管子健的女友吗?问也不敢问。但是,怎么……怎么这孩子会和秦雨秋有关呢!
“是呀!就是戴晓妍!”杜太太叫着:“你怎么知道她姓戴?反正,晓妍就毁在雨秋手里了!”
“怎么呢?”她软弱的问,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晓妍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她们戴家的家教严得很,可是,晓妍崇拜雨秋,什么都跟雨秋学,雨秋又鼓励她,你猜怎么着?”她压低了声音:“晓妍十六岁就出了事,怀过一个孩子,你信吗?才十六岁!戴家一气,连女儿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晓妍接走了,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样了,我们就弄不清楚了。就凭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观念和品行了!”
婉琳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万马奔腾,杜太太叽哩咕噜的还说了些什么,她就全听不清楚了。当电话挂断之后,她呆呆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她动也不动的坐着。事情一下子来得太多,太突然,实在不是她单纯的脑筋所能接纳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晓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
她没有吃晚饭,事实上,全家也没有一个人回家吃晚饭,珮柔没回来,子健没回来,俊之也没回来。一个人吃饭是什么味道?她没有吃,只是呆呆的坐着,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点多钟,珮柔回来了。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她有些担忧的问:“妈!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婉琳抬头看了珮柔一眼,你真关心吗?你已经有了江苇,又有你父亲和哥哥帮你撑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钉,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她吸了口气,漠然的说:“我没什么。”
珮柔甩甩头,有些不解。但是,她心灵里充满了太多的东西,她没有时间来顾及母亲了。她上楼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着。好了,珮柔有了个修车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个堕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经变了心,这世界,这世界还存在吗?婉琳!杜太太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拿出一点魄力来,你不要太软弱,不要尽受人欺侮!你是贺家的女主人呀!
贺家的女主人!是吗?是的,她是贺俊之的太太,她是珮柔和子健的母亲!二十几年含辛茹苦,带孩子,养孩子,持家,做贤妻良母,她到底什么地方错了?她在这家庭里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地位?得不到一点儿尊敬?
一声门响,她抬起头来,子健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喊大叫:“珮柔!珮柔!”
珮柔跑了出来。
“干什么?哥哥?”她问。
“晓妍在外面,”子健笑着说,“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龄球,她说要和你比赛!”
“我怎么打得过她?”珮柔也笑着:“我的球只会进沟,你和她去不好吗?”
“她喜欢你!”子健说:“这样,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苇也找来,四个人一起玩……”他一回头,才发现了母亲,他歉然的笑笑。“妈,对不起,我们还要出去,晓妍在外面等我们!妈?”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紧了拳,声音却是平平板板的,“请你的女朋友进来几分钟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说,回头对门外大叫了一声:“晓妍,你先进来一下!”
晓妍很快的跑进来了,黑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成熟而诱人的胴体,一条短短的、翠绿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长、亭匀、而动人的腿。短发下,那张年轻的脸孔焕发着青春和野性的气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胆的服装,那放荡的模样,那不害羞的冶笑……
“贺伯母!”晓妍点了点头,心无城府的笑着:“我来约珮柔去玩……”
婉琳站起身来,走到晓妍的面前,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就是这个女孩!她和她的姨妈!怒火在她内心里疯狂般的燃烧,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声音里已带着微微的颤抖:“你叫戴晓妍?”她咬牙问。
“是呀!”晓妍惊愕的说,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着眉,耸耸肩,同样的困惑。
“你的姨妈就是秦雨秋?”婉琳继续问。
“是呀!”晓妍扬着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么,”婉琳提高了声音,“你就是那个十六岁就怀孕的小太妹?你姨妈就是去抢别人丈夫的贱女人?你们这两个下贱的东西,你们想拆掉我们贺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们这两个卑鄙下流的烂污货!你们想把我们家一网打尽吗?你……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你……”
晓妍吓呆了,倏然间,她那红润的面颊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张着嘴,无法说话,只是拼命摇头,拼命向后退。婉琳却对她节节进逼。
“妈!”子健狂喊了一声,扑过去,他拦在母亲和晓妍的中间,用手护着晓妍,他大声的对母亲叫:“你要干什么?妈!你怎能这样说话?你怎能……”
“你让开!”婉琳发疯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随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泪流了一脸。“你让开!你让开!你让开……”
“妈!”珮柔叫,也冲过来,用手臂一把抱住母亲:“你冷静一点,妈!你冷静一点!妈妈!妈……”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挣扎着,疯狂的大吼大叫,积压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决堤的河水般泛滥开来,她跺脚,扑打,又哭又叫。
晓妍张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张泼妇似的脸,耳朵里像回声般回荡着无数的声音:下贱,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脸……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开始涣散,思想开始零乱,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又来了,鞭打,痛殴,捶楚……浑身都痛,到处都痛……终于,她像受伤的野兽般狂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她冲出了贺家的大门。
“快!”珮柔喊,双手死命抱住母亲:“哥哥!快去追晓妍!快去!”她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历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了出去,他在大门口就追到了晓妍,他一把抱住她,晓妍拼命踢着脚,拼命挣扎,一面昏乱的、哭泣的、尖声的喊着:“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我带你去找姨妈!”子健说,抱紧了她。“晓妍,没有人会伤害你,”他眼里充满了泪水,哽塞的说,“我带你去找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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