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元家的那个独子忽然醒了,完全清醒了,一夜之间从不能下床、不会吃饭穿衣的白痴,变成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儒雅男子。
整个嘉兴都轰动了,有那好事的人趴在元家围墙上偷看过,见到了传说中元家公子的容貌,竟比那画上的还要美三分。
一时间,有女儿的人家纷纷扼腕,悔不当初,早知不要对他家避如蛇蝎,不然自家女儿早就成就了一段良缘。
元家的人也在扼腕,早知道儿子那么快就会天神附身似的醒过来,当初胡家那个老道过来要求退婚,就不该咬死了不松口。这下好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要娶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听说那姑娘还失踪过一段时间,保不准在外面有过什么风流事,让他们元家的脸往哪里放呢?
扼腕归扼腕,那醒过来的宝贝儿子自己跑到胡家去提亲,胡家人一见他这等天人之资,哪里会放过,忙不迭地答应了婚事。
不娶也得娶了。
而事实上,元家公子去胡砂家里提亲之后,当晚胡砂就摸到了元家公子的卧房。
她一时还不敢进去,只蹲在门口,瞅着窗户上摇曳的烛火发愣,只怕下午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就像眼前不可捉摸的灯光,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熄灭。
不知蹲了多久,窗户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元家公子的模样是准备睡觉了,头发披散在背后,裹着一件宽松的丝绵牙白长袍,倚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窗下的“小贼”。
胡砂喃喃叫了一声:“师父……”
那张脸,那种神态,那眼神……若说他不是芳准,打死胡砂都不信。
他拍了拍窗台:“进来说。”声音低柔,与芳准略带少年稚嫩的声线不同。
其实仔细看,他长得虽然与芳准一模一样,但……怎么说呢,看着更像是长大以后的芳准。
原本芳准外貌一直停留在十七岁,虽然气质上超然脱俗,却难免带了些稚气。这元家公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原本那丝稚气全无,犹如刚打磨出的上好白玉,令人移不开视线。
胡砂不知怎么的就翻窗爬了进去,落地之后有点尴尬,把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还不太确定:“师父?”
他微微一笑:“是变了许多,不怪你疑惑。”
说罢,转身给她倒茶,先用滚水将茶杯冲洗一遍,倒入茶盘。这个小动作是芳准的习惯,泡茶前喜欢先用滚水烫一遍杯子。
她心头一动,视线慢慢模糊起来,走过去抓住他的袖子,捏得死紧,像是怕他马上又要散开一样。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正要说话,忽听她轻道:“这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梦?师父,你……还活着?”
两颗大眼泪挂在她下睫毛上,不敢滚下来,只在那里转。和下午初见一样,她面上挂着伤心欲绝又不敢相信的神情,芳准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现在不是已经站在你面前了吗?傻孩子。”他低声说着,替她将耳边的长发拨到耳后,又抓着袖子替她擦眼泪。
胡砂死死攀着他,两条胳膊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开始疼痛。
这种疼痛提醒她,面前的人是真实的。他没有死,真的活了,来到了她的世界,成为一个凡人。
胡砂揉了揉眼睛,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唇角却已经笑开了,带着一丝鼻音问他:“你……怎么会变成元家的公子?师祖……还有师兄他们知道你来这里吗?你怎么又活过来的?你在芷烟斋的身体……”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芳准索性用一根手指点在她唇上,将她一肚子问题给压住,轻笑:“慢慢来,咱们慢慢的,时间还长。”
这位元家公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子,不会说话,不能动,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除了有呼吸之外,与死人无异。
他又是独子,元家老爷后来娶了好几个妾,在子息上却十分单薄,再也生不出孩子来,故而这个无能的痴子始终是他们心头的痛。
若不是这样,他们这等人家,儿子又生得俊美,怎会与一个火居道士结亲呢?
胡砂她爹也傻,只看到了画像就欢喜得很。其实那画像是大价钱请来的画师所绘,元家公子从未清醒过,画师自然只能加上自己的想象,描着轮廓把他画成一个绝世美人。
若非如此,胡砂早先在清远见到芳准,便一下能认出他正是画上的那个相公。
此事要从芳准成仙开始说起。
他百岁成仙,过天劫,将肉身凡胎脱去,升为仙人之体。但肉体脱离得不干净,留了一魄在凡胎之中,竟然转世投胎,成了元家公子。又因体内只有一魄,二十多年来只能活得像个痴子。
当日凤仪在他心中种下同殇印,吸干了体内鲜血,仙人的身体是活不成了。他的魂魄本该归入地府,另行转世,奈何三魂六魄缺了一魄,冥冥中游荡了许久,自动跑来寻找剩余的一魄。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成了元家公子。
“我醒来之后,立即发觉这具身体乃是成仙之前脱离的凡胎。想不到,兜转了许久,到底还是要做回凡人,陪你一起。”
他笑着,宝石似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将她的手轻轻一捏。
胡砂不由想起在五色涧,面对着夭灼桃花,他说要陪自己一起做凡人的事。彼时此时,心境已然不同,再也没有了患得患失,心里只觉幸福喜乐。
“我们可以一起修行,一起做仙人。”她到底不愿他为了自己放弃仙人的身份。
他却摇了摇头,轻道:“做了三百年的仙人,已经累了。有限的生命才值得珍惜,否则你我日后老夫老妻,当真要两看两相厌了。”
又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胡砂无奈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是一笑。
“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的?”芳准握着她的手,柔声问,“我醒来之后,听闻自身为了定亲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于是要来画轴一看,居然是你。得知你已经回来,真不敢相信,立即就去找你。没吓到你的家人吧?”
胡砂怔了一会儿,慢慢将自己如何去找青灵真君,如何将他封在冰中,如何又将神器毁坏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怎么会突然回来,莫非是天神得知此事,故而特意将我送回?”
芳准眉头微蹙,低声道:“不会。九天诸神任性者居多,那一道雷,当真是来劈你的,为着你毁坏神器。只怕你会回来,是因为青灵真君死了,既然是他将你拉去海内十洲,他丢了命,你自然也要被送回来。”
胡砂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凤仪在死前说的那句“苍天不公”。
死了很多人,最后连为天神办事的青灵真君都死了,九天之上却没有任何反应,不闻不问,始终默然又高傲地注视着凡间的一切。
只可怜了莫名,死得当真莫名其妙。
更可怜了凤仪,被折磨成了疯子,灰飞烟灭,连轮回都不会再有。
这一切恩怨,又要向谁诉说?谁能懂?
卑贱者的性命,或许就是用来践踏的。
胡砂闭上眼,面前仿佛浮现出凤仪似笑非笑的脸,眉目如画,那神情,凉薄并着狠毒,像是在说:我看你以后要怎样“幸福”地活下去。
她睁开眼,再闭上,最后缓缓睁开,凤仪的影子消失了。
无论如何,总是要活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肩头、心底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疲惫得很。
芳准将茶送到她唇边,轻笑:“不要皱眉了,过几日你我便要大婚的。想来你以前喝醉了只管我叫‘相公’,倒也不是毫无缘由。”
胡砂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昏天暗地,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却说不出话来。
芳准将木制雕花窗推得更开,庭院里一株梨花树,冰清玉洁,正要绽放的花苞,幽香微吐,皎白似雪。
他忽然道:“胡砂,我们一起过下去,只做最卑微、最快活的凡人。我们俩一起。”
说罢,回头笑吟吟望着她,灯光跳跃,他面如冠玉,双眸似水。
胡砂情不自禁,手中的茶杯翻倒在桌上。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十几个酒坛子,手上还提着一个死人。
看门弟子见到便忍不住惊讶:“师叔!怎么带个死人回来?”
他拽着那人的头发,把他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脸一亮,道:“哪里像死人?分明还有气。”
这动作大了,那人发出一个哼声,稍稍一动—果然不是死人。
凤狄那孩子正在芷烟斋里练入定,听到师父回来的声响,便没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师父,您回来了……”话没说完,一个臭烘烘的东西就朝他扑来。凤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个人,比叫花子还脏还臭的人。
他吓得急忙要丢出去,却听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干净,找件衣服换上,醒了就带他来见为师。”
凤狄为难又嫌弃地看着手上那个叫花子一样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说个是。
好容易打来热水,把那人一身脏衣服脱了,狠狠擦洗个干净,连洗了三遍。这时再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拨开,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严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裂得不成样子。
他取了点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轻点,见他眼皮颤动,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便低声道:“你觉得如何?哪里难受吗?”
少年忽然睁开眼来,双目漆黑,竟犹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并不说话。
凤狄被他看得一愣,这个人,有着与狼狈模样绝不相同的眼神。
“这里是仙山清远,我师父是仙人,是他将你带回来的,你不用怕。”
他轻声安抚,一面取了一套自己的衣物给他换上,手指不小心触到他赤裸的肩膀,那少年反应奇大,剧烈地一缩,露出警戒并着痛恨的神情。
凤狄又被他吓了一跳,到底忍不住脾气,急道:“你干吗?我又不是要吃人!”
少年没说话,自己飞快把衣服穿好。他身量修长,却比凤狄瘦许多,那衣服十分宽大,松垮垮的,越发显得他清癯如削。湿漉漉的长发是散开的,斜斜拢在一边,露出一个雪白的侧面,鼻梁挺秀,睫毛长翘,俊秀得像个女孩子。
凤狄先是翻了个白眼,但见他长得漂亮,心里又忍不住想与他亲近些,正要说话,忽听他低声开口道:“你不是说是你师父带我来的么?你师父在哪里?”
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带了一丝慵懒,撩人得很。
凤狄在肚子里抱怨一声,不太喜欢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嘴里却道:“你……你跟我来。”
芳准正在屋里看书,见凤狄带着那少年来了,便放下书,微微一笑。
“醒了?你身上受了许多伤,我替你治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少年还是不说话,双目亮得惊人,定定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道:“你就是青灵真君?”
芳准一愣:“不,我是……”
“我师父是芳准真人!你乱说什么?”凤狄向来护师,赶紧跳出来澄清。
少年眸光微动,垂下头,又道:“那……请问真人知道青灵真君在何处吗?”
芳准摸着下巴,将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阵,道:“青灵真君虽然设殿玄洲逍遥山,不过很少待在那里,他向来是居无定所、四处云游的。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认得他,找他何事?”
因着彼时海内十洲有邪教盛行,号称“屠神杀仙”,专门埋伏在散仙聚集处作乱。那些没什么道行的小散仙很容易就丢了命,厉害的散仙虽然不怕这些作乱者,却也嫌麻烦。
这位少年来历不明,浑身是伤,有妖兽撕咬抓挠出来的,也有锄头、铁铲之类的工具砍出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善类。
到底还是小心为上。
少年垂头不语,开始装哑巴。
凤狄急道:“喂,我师父在和你说话呢!”
他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睫毛像浓密的小扇子,微微颤抖。
芳准笑道:“你既然不肯说,也没关系。先住下来吧,你受了伤,虽然用法术治愈了,但对身体仍是个不小的损耗。凤狄,你带他去后面,收拾一间瓦屋给他暂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芳准也不在意:“凤狄,安顿好了之后,再去山下买些吃的。你……饿了吧?”
少年依旧沉默。
芳准不再多说,挥手让两人出去了。
凤狄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很不满意,路上一个接一个的白眼丢过去。待帮他收拾好房间,正要推门出去,忽听他在后面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你。”
其实他人也不坏吧。
凤狄再次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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