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走到床边,悄悄将青纱帐揭开,里面的少女毫无知觉,动也不动一下。
芳准看了一会儿,见她睡中眉头也是紧皱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轻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拧紧的眉头舒展开。
她的呼吸声忽然粗重起来,芳准放开手,以为她要醒了,忽见她睫毛颤了两下,紧跟着呼吸声一下断开,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有些疑惑,低头仔细去听,依然听不到半点呼吸声,将手放在她脸上,只觉热气一点一点退去,正变得冰凉。
这种状况,简直像刚刚死去的人。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没有一点反应。
他心中难免惊悚,将手掌罩在她额上,微一试探,立即感到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魂魄。并非正常死亡而魂魄离身,这种状况看起来像是被迫离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时候才会发作,极难被发现。这样别致又隐蔽的手段,除了青灵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离魂咒的人,几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动离体,去到施术者制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惧、诱惑、杀戮、失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这也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方法,民间偶有人花大价钱请得懂此术的人来咒杀仇家。
普通人连续几天无法入眠便会虚弱至死,就算身体不死,迟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极为阴毒,仙人之间提起便要摇头谴责的,此真君做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恶事,九天之上居然毫无反应,当真奇怪。
芳准不愿多想,当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头顶处缓缓以仙力引诱咒法,抽了半日,却毫无动静,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额上冒出汗水来。
胡砂忽然一动,神色无比疲惫,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时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么地方么?”
胡砂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怔怔看着他,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朝后缩,一直缩到床角,如同一只惊恐的小动物,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动也不动。
芳准笑叹一声,轻轻扯被子:“胡砂……胡砂?不闷吗?”
她依然不动,隔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夜深了,师父还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见师祖。”
芳准坐在床头,捏住一角被子,轻道:“可是,我想你。”
缩在被子里那只柔弱的小动物微微抖了一下,还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弃似的,颤声道:“我……我不行……语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话未说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给掀了,胡砂惊得倒抽一口气,捂住脸蜷缩起来,尖叫道:“别看我!别来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只手将她凌乱的长发捞了起来,细细梳理,指尖轻柔地划过发间,偶尔触及她的头皮,她便是猛然一颤,眼泪从指缝里一个劲流出来。
芳准一面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头发这样乱糟糟的,没人照顾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狈,令人哭笑不得。”
她没说话。
“你自己就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还有谁照顾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吹拂过她的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动。
替她把长发全部理顺,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唤一声:“胡砂。”
她依然不动,这次他手上用了力,硬是将她扳过来,只觉她浑身僵硬,光从皮肤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在极力抗拒。
芳准一把将她揉在怀中,紧紧抱住,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个世界已经被拉扯进黑暗里,恐惧一切光明,恐惧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他却不允许,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紧紧地抱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舍。
胡砂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变软了,缓缓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体。
没有脸见他,她已不是贞洁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况如今?
虽然已经离开家乡五年,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失贞女子是怎样被责罚,无论她是否是自愿的,最后结局都极惨。
她从小与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没怎么束缚过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里和蔼的乡亲们面目狰狞地将一个失贞女子捆了石头丢进湖里淹死,她便惊恐了。
更让她惊恐的,是娘的态度,她甚至是带了一丝鄙夷,摇头叹气:作孽啊,不守妇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条命,一场贪欢就丢掉了。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失贞是什么东西,但从此脑子里就种下了失贞极可怕的印象。
做梦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贞洁。还没等到报仇的时候,罪魁祸首却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真正感觉到什么叫活得像个耻辱。
胡砂只觉胸口窒闷,喉咙里剧痛无比,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一样。
芳准低头在她发上轻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这里。胡砂,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本来什么也不怕,现在才知道怕很多东西。
无法说出口的害怕。
或许,她干脆死在那个幻境里,被妖兽们把魂魄吞了,还干净些。可心中却又不甘愿,不甘死得那么狼狈,让旁人看笑话,坐享其成。
什么叫做“除死无大事”?因为她不懂,所以可以说得那么轻松。
世上有些事,不是简单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胜负。去死,很容易,十八莺往脖子上一划,就是仙人也会断气。但正因为死很容易,所以活着才无比艰难珍贵。
活着是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像一块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来异乡,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无尊严地死。
莫名的骨灰还在,他本分地执行任务,本分地活着,垂头顺目做了良民。如今却只剩一抔黑灰。
凤仪活得更加艰难,走上了邪路,与所有人对着干,如今连灰也找不到。
胡砂,你以后要怎么活着呢?
她这样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胡砂,还记得我们下的那场棋吗?”芳准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着。
她默默点头。与他经历过的所有事,她都不会忘。
“那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还是点头。她怎会忘记?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芳准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地,仔细地,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带着甜美的欣赏。
“如果你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伤心也好,绝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终是最好。胡砂,你会因为我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厌恶嫌弃我吗?”
怎么会!她赶紧要坐直身体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头在她耳郭上轻轻一吻,贴着她颤抖发烫的耳朵,低声道:“所以—你还好好的,手脚都在,人在这里,未来也还在。你到底在怕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手脚被斩断也好,受了重伤也好,与失去贞洁是两回事。
对她来说,失去的不光是对女子来说最宝贵的贞洁,而是身为人的尊严。如果说极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头永远也忘不掉,那么凤仪带给她的便是极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纵然伤口好了,伤疤也不会消失。
要怎么才能忘记?把那个晚上当做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丢弃,像没有发生过?
不,忘不掉。她的尊严已经被那个人一手捏碎了。
凤仪纵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里也是痛快的。就像她当初砸碎神器的那种痛快。他那么恨她,最后终于是把她也摧毁了。
什么都回不去。
胡砂慢慢地,坚定地推开芳准,整个身体蜷缩在阴影里,轮廓模糊。
芳准静静看着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一只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受伤的小动物。他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她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得要厉害。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芳准忽然说道:“你中了离魂,对吗?”
胡砂又是一僵,最后点了点头:“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叹:“此法高深,我独自一人解不开。待会儿,请师父摆阵替你解开,只要不是同殇类型的咒印,都不必担心。”
胡砂猛然抬头:“……真的能解开?”
芳准微微颔首:“只是要费些工夫。凤仪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叹也不过是无意义的。
凤仪的性子如何,他们都清楚,但凡他有一丝软化肯求人,也不至于活生生在他们面前化成灰。
太过刚烈不折的物事,往往最快被折断,无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的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是有未来的……”
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下面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像是被春风拂过,一阵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么多事,心里又是一阵冰冷。
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后面踯躅默然。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没回头,低声问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声道:“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工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惹人讨厌。
胡砂有一丝尴尬,红着脸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您,不可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这次……也是您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的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的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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