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试药(1/2)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离骚》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放下《素问》,屈原怔了一怔,确实不知“一握”是多少,只好先取了满满一把,用山泉水置于陶罐内,以松柏枝点火来煎。
莫愁片刻不离地守着。自从山上下来,两人就有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默契,此时坐在一起,已比从前更自然亲近。
松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响,松脂的香气弥漫开来,莫愁笑道:“待乙儿好了,我带你们去后山捡松果可好?”说着看那药盅道:“应该成了。”就拿木勺撇出药汁盛在陶盏内。
“我这便去喂他药。这下乙儿不怕了。”莫愁欣喜道。屈原看到那乌黑药汁,突然有些迟疑,便一把拉住她道:“先等等。”不想这一拽,那陶盏内的药汁洒出些许,淋在草叶上。两人只听滋滋作响,见那碧绿的叶子被药汁烧得焦灰皱起。
“不想这药性如此烈!”屈原大惊,夺了那陶盏道,“先别给乙儿。”
莫愁又惊又急,眼圈一红道:“那是不可用了?难道我们找错了药?”
屈原仔细回忆整个过程,皱眉道:“不,应该是它,翻遍了医书也只有青蒿,只是这个量是不是有用,还需得试过才知。”
两人还在犹豫,却见朱耳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叫道:“大人,可找到您了。县署又被百姓团团围住,感染瘟疫的人都被抬到门口,说三日已满,要您给个说法!”
屈原眉头一紧,当下肃容对朱耳道:“勿慌,我这便去。”说罢又转向莫愁道,“这药我先带走,你别急,我必会救乙儿。”
仲夏雨潇潇,马车停在门口,屈原正欲上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等一下。”
“我跟你一起回县署!”莫愁看向屈原,微微含泪道。
屈原心里一动,见她站在细雨中,双瞳剪水。这些天的经历,让他对自己有许多怀疑,他略有些疲惫,甚至难堪,很想在一个人身边阖目歇息一刻,然而现在他必须坚持,给所有人以希望。他看着一样疲惫的莫愁,心疼道:“不行,群情激奋时,不一定会有什么危险,你就在这里等我。”
“不,即使有危险,至少我们在一起。”莫愁静静道,说罢将屈原轻轻推进车里,“别啰唆了,快走吧。”
朱耳一挥鞭,马车在雨中疾驰。狭小的车厢里,屈原与莫愁并肩而坐,心中一直想着她说的“我们”。
多不容易。
一路无话。直到县衙附近,两人都听到一片擂天倒地的哭喊,屈原握住莫愁的手,轻拍了几下,什么也没说。还没下车,就听到师甲喊:“屈大人不在县署,大家早些回去安歇可好?”
然而众人早将县署围得水泄不通,都高声喊道:“让我们进去!”
“屈大人说三天就有消息,如何还不出来!”“我家人都快死了!屈大人救命啊!”
马车靠近人群,屈原一掀车帘,高声道:“我在这里!”
乌泱泱的人群循声望去,齐齐安静下来,让出一条道让屈原和莫愁进来。
莫愁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刘歪嘴和招远,当下就明白几分。果然刘歪嘴阴阳怪气地说道:“还以为您不回来了,权县百姓都等着您哪。”
这一声起,人群立刻又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嚷道:“屈大人说三天为限,现在能否给我们个说法?”接着无数人跟着叫闹,刘歪嘴的声音尤其刺耳:“屈大人如今才露面,根本就是置权县百姓死活于不顾!”
莫愁早就按捺不住怒气,听到这话,一把将刘歪嘴扯到屈原面前,捋起屈原的衣袖愤然道:“屈大人为了治瘟疫,彻夜查医书,上高山采药,为了解病性而去亲近病人,自己也被传染上了,而你们除了聚众喧闹,可做了什么实事!”
刘歪嘴一时愣住,屈原手臂上的疱疹触目惊心,也惊得许多人不再说话。屈原抽回手臂,看向众人静色道:“我知大家心急如焚,我屈原感同身受。药已寻到,只是这味药毒性亦大,剂量必须谨慎,我还需几日来确定。请大家静待佳音。”
他的声音平静、有力,仿佛有神奇的安慰的能力。招远见喧闹平息下来,便又喊道:“我们如何相信你?你别忘了,你可能才是这瘟疫之源!”
屈原一叹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我身为县尹,怎会失信于民!流言止于智者,我权县百姓眼睛雪亮,必不会再为你蛊惑!”
莫愁亦斥道:“屈大人一心为民,众人皆看得清楚,招远你煽风点火,蛊惑人心事小,耽误屈大人配药,误了大家性命,你可敢担当?”
招远一时理亏,又见众人已各自抬起病人欲走,便支支吾吾道:“既然屈大人有良方,大家不如留下等吧。”
“我们在这亦帮不上忙,还是回家去吧。”百姓虽易被煽动,但也并非是非不分,说罢便纷纷散了,三三两两口中念念道:“屈大人到底是好官,我们信他。”
暮色渐起,屈原送走了莫愁,独自跽坐于案前。那盏乌黑的药汁无声无息,奇异的青蒿味散在空气里,让人有一点儿胆寒。屈原想起今天莫愁说“我们”,那声音动听得像微风吹动琴弦,不禁莞尔。他想起这世上的许多留恋之事、美好之事。
“大人……”师甲不知何时进来,见屈原怔怔地看那盏药,担心道,“我听莫愁姑娘说,这药性极烈,大人千万不要贸然尝试。”
屈原苦笑道:“好,如果我能想出别的办法。”
师甲听这话,更放心不下,他当真不愿这年轻人如此悍勇,权县的瘟疫早晚会过去,但他的路还长。
“大人,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又何必定要执念于此是非之地!”
屈原听得话有深意,便直言道:“先生何意?”
“瘟疫肆虐权县,百姓大闹县署,大人以为这真是天灾?”
屈原一怔,皱眉道:“依先生之见呢?”
“这次瘟疫来得蹊跷,恐怕不只是天灾。大人自来权县以后,已触犯不少权贵的利益,他们一向睚眦必报,且手段毒辣。”
“先生说的是刘歪嘴?”
师甲摇头叹道:“大人看到一直滋事的刘歪嘴、程虎,其实他们不过是台上的提线木偶,真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应该是景连。”
“景连?”屈原隐隐想起这个人。
“对,景连。他朝中有人,后台极大,权县历任县尹,皆被他控于股掌,或蛇鼠一窝,或有不愿同流合污的,不出多久,要么辞官隐退,要么家破人亡。大人,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全是亲眼所见!”
屈原手指轻叩案几,良久摇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师甲急道:“大人啊,老夫是真心不想看到大人也有这天,不值当啊!刘歪嘴他们现在不过逼迫你离开权县,再这么僵持下去,就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什么更歹毒的事情!大人何必置自己于险境呢!”
“师甲,权县瘟疫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此时百姓受病痛折磨是真的,我怎么可能置他们于不顾!如此说来,权县瘟疫很可能因我而起,我走容易,去宫里找最好的医者治愈自己也容易,但把一个瘟病肆虐的权县留在身后,此生我心何安……”
“大人——”师甲几乎含泪,“您是我见过的唯一心系百姓的官,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忍看到大人为奸人所害。”
屈原轻笑一笑道:“屈家从未有过临阵脱逃之辈。”
师甲看着屈原,也看到自己年轻时的一点影子,只是不用太久,他就变成现在这样,凡事因循苟且,聊以塞责。他无力再劝,便对屈原说:“大人,老夫多言了,您早些歇息,保重身体为要。”当下施礼告退。
“请等一下。”屈原突然道,说罢拿起一卷竹简,“请先生替我交给莫愁姑娘。”
“大人?”师甲不解,并且有种奇怪的预感。屈原此时的冷静令他不安,这是一种奇怪的静,是要把自己从这世界抽离出来。师甲犹豫一下,接过竹简道:“好的,有什么事大人再吩咐便好。”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屈原回到案边坐下。身上的疱疹痛痒难忍,他知自己尚是轻症,再想今日在县署所见被重症折磨的百姓,遍体生疮,目不忍睹,若再不确定药方,只怕有更多人性命堪忧。
药之烈,屈原自然明白。草药之源在上古,传说炎帝遍尝百草,创中医中药,后因体内聚毒太多,不治身亡。药材剂量需准,名医皆以身试药,后世《本草纲目》记“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即是说李时珍试曼陀罗的麻醉作用,分次服药后令徒弟刺其手,不断加量,至自己昏厥过去,徒弟可用小刀割开手臂而无痛觉。
屈原看着眼前这盏乌黑药汁,心中默念了父母兄弟,转头看到那幅《山鬼》图,一时心下复杂。来权县数月,经历了他认识之外的世界。这里有善良愚钝的庶民百姓,有泼皮无赖,亦有穷凶极恶想置他于死地之人,但是每当他想到山鬼,心中便一片温柔,她是这不甚美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慰藉。但他不确定自己带给她的,究竟是伤害更多,还是甜蜜更多。如果,如果上天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必好好偿还;如果不能,那权当为她做了一点儿徒劳的尝试吧。
屈原眼眶一湿,端起药,一饮而尽。
师甲从屈原这里出来,便径直去了卢家。此时卢乙仅一息尚存,只靠莫愁每天灌些粟汤度日。莫愁接了竹简,见师甲并不走,当下有几分明白,她铺开竹简,看到上面一排清逸的鸟篆,顿时失声。
“仰天长叹兮,苦楚自埋;但求来生兮,连理同在。”
莫愁抓过师甲急道:“快带我过去!”两人一同冲上马车疾驰而去。
他们见到屈原的时候,他已脸色煞白地靠在榻边,额上一层细汗。莫愁一眼看到案上那仅有残药的陶盏,冲到屈原面前摇着他失声道:“痴儿!痴儿!快醒来!如何这样傻!”
屈原看着莫愁,只嘴角轻轻一扬,却是说不出任何话了。师甲亦在旁边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莫愁抓过屈原的手腕,刚试了一下脉息,以她浅薄的经验便知何其凶险,于是向师甲泣道:“先生快去请郎中!”
师甲疾步出去,莫愁费尽力气将屈原扶至榻上,握住他的手垂泪道:“你不许有事!如何痴愚至此!”屈原的双目已似睁非睁,只用手轻轻回握她一下,便阖上眼睛,不再动了。
莫愁一时心如刀绞,握住屈原的手大哭道:“你醒醒啊!再坚持一下,郎中马上就到!”
她无法相信屈原会这样离她而去,他曾是她最倾慕的才华盖世的诗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原谅了他的轻薄,如今看他全是风光霁月;她习惯了他打不走,也骂不走,可以任她嗔怒。他们几天前还遇到杀手死里逃生,就在一天以前,他还那么清朗、明净,说起话来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然而现在,他躺在这里,双目闭合,气息似有若无。
“快!快!”师甲带着郎中冲进来,莫愁急忙让到一边。郎中抬起屈原的手腕诊脉,又看他面色,皱眉问道:“屈大人这是吃了何物?”
“是青蒿,满满一握的青蒿。”莫愁泣道。
郎中沉面把脉。这脉急促而凌乱,是麻促脉,多见于中毒者或濒死病人。郎中摇摇头道:“不大好。”
“如何不好?先生请帮我们配药救大人啊。”师甲恳切道。
莫愁泪眼婆娑,直直地跪倒道:“求先生救救屈大人……”
那郎中亦是动容道:“我敬屈大人,若我有办法,怎会不尽全力?只是这青蒿亦药亦毒,就看分量。医书有记载,却没人敢搭上性命去试。如今,屈大人能不能醒过来,真要看造化了。”说罢,看向屈原又深叹道,“如今这乱世,恶贯满盈的人还在欺行霸市,清正严明的人却生死未卜,命运不公啊。”
“我不相信……”莫愁泣道。
那郎中刚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叹道:“再等三日,若三日后还未醒来,便是再不会醒了。”说罢一顿首,转身离去。
不觉已半夜,师甲先回去睡了,莫愁默默地守在屈原榻边,怔怔地看他。
是病容,但依然好看,她似乎从未这么仔细地端详过他,看他苍白的脸、疏朗的眉、鼻若悬胆,唇色因毒性发作,比平日更赤。他穿的是素缟色的长袍,莫愁想起他穿的常是艾绿或松柏色,是那种多一分轻佻少一分寡淡的颜色,他穿着,却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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