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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真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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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庚寅吾以降。

——《离骚》

郢都西郊的校场,将官的嘶吼训骂声隐隐传来。楚国此时地域虽广,看似繁盛,却早不是过去南收扬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的楚国。吴起变法随悼王驾崩废除,人亡政息。至宣王、威王虽有一时强盛,也终难免西边秦魏、东边齐赵之虎视眈眈。此次征兵,也为积谷防饥,未雨绸缪。

乱世为兵,沙场上刀尖舐血,校场里命如草芥,那嘶吼怒骂声让莫愁心头一阵阵发紧。

“不行,咱们得想个法子,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大哥新伤未好,旧疾又发。”

此时青儿已几番哀求看守兵士,皆不准入,莫愁无奈,只得按下心头恼怒,上前对兵士道:“我认得你们屈由将军,将军和我们蒙远大哥也见过,尚有些交情,还请军爷放我们进去,只看一眼大哥病体无恙,我便出来。”

看到兵士面色犹疑,青儿又将几枚贝币塞入兵士的袖筒,低声道:“大哥被带走时,官兵不知他伤病正重,若此时军爷一再阻拦,万一蒙远有事,到时屈将军那里也不好说。”

那兵士略一思度,虽不知真假,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一诡笑:“姑娘且等一等,兵营里自然不能放姑娘们进去。我叫人去寻他出来,你们见一见便走。”

莫愁正松下一口气,却听到营内一片骚动,不远处两个兵士正拖着一个壮汉过来,边走边怨道:

“这如何招的兵?痨病鬼也来,受罚挨顿鞭子,一口老血喷出来,也不知还能活不能。”

“县尹只管下令,征兵的看到壮年就带走,谁管你是不是痨症。这个人也还得去查军簿,让家人带走,八成是活不了了。”

莫愁凝神一看,被拖着的正是蒙远,心中一阵绞痛。“蒙大哥!”她一把推开兵士扑到蒙远身边,此时蒙远面色灰白,胸前臂上尽是鞭痕血迹,仅一息尚存,“蒙大哥!我们来得太迟了,这就带你回去。”莫愁和青儿哭成一片,从兵卒手中扶过蒙远。

“你们是?”那两个兵卒刚一开口,就被莫愁杀气腾腾的眼神抵了回去,莫愁恨恨道:“劳烦军爷帮我俩人找副抬板,我们要带大哥回去。”说罢又拉着蒙远的手,泪如雨下地哀声道,“蒙大哥,再忍片刻,我们去找最好的郎中。”

训练营死了新兵,本不足为奇,但那看守兵士恐这人真与屈由相识,便挥挥手阻止了正要发作的兵卒:“去吧去吧,帮姑娘一忙,且当日行一善。”

当日,莫愁和青儿把蒙远抬回屋内,一路不时有黑血从蒙远口中浸出。莫愁心碎,把蒙远安置在床上,哽咽道:“大哥,你且歇一歇,我这就去抓药。”

“不用了,莫愁。”蒙远勉强睁开眼,枯唇微微抽动,似笑非笑,“莫愁,别做徒劳的事了。”蒙远面目温和虚弱,气若游丝,莫愁明白已无力回天,只好忍下心中烈痛,握住蒙远的手泣道:“蒙远哥,你万不可胡思乱想,前几日喝药才有起色的。”

蒙远想伸手为她理一理乱发,却没有丝毫力气,只用尽了气息说:“莫愁,人各有命,我就是死了也写不出一句诗,但我走之前有你在身边,也是值得……”

语毕,蒙远已没了气息,双目未合,眼角尚有热泪。莫愁再也无法抑制悲痛,伏在他身上痛哭。

这是她多年来亲密且敬重的兄长,最艰辛惶恐的年月他们都在一起,他护她更胜同胞兄妹,这样鲜活温敦的一个人,如今却再也无法醒来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莫愁哭到无声,闭上眼睛。在永远沉睡的蒙远面前,她之前与屈原争论的平民和贵族谁该上战场的问题,显得如此空虚无力。

而另一边,是恢宏的屈家府邸,修门花窗,红壁砂板。

屈原所在的楚国,已雄踞南方七百多年,周知屈、昭、景为楚国三大族,分别起于楚武王、楚平王、楚昭王,以屈姓起源最早,直至楚王熊槐时,三族后裔仍为显赫贵族。

此时屈原和屈由正在堂中闲坐,漆案上有精美的铜鉴缶盛着桂花冰酿,屈由将甜酿盛入斛中,但见屈原看着铜鉴出神,便“砰”的一声将斛置在案上道:“又作什么诗!”屈原一笑,喝了桂花酿,又半晌才道:“哥,人是生来就有贵贱吗?”

这疑问在莫愁离开之后,就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去,甚至比她美妙的舞步、不染尘俗的面庞更让他难以释怀。莫愁问:“若不分贵贱,那沙场陷阵的为何都是平民?”只一句,他即刻觉得自己诗中那些香草美人,都是让人羞愧难当的空中楼阁。

屈由不解,随意道:“贵贱自然是天生的,有人生来为奴,不可能做将才,上了沙场也只能冲锋陷阵。”

屈原不语,又为他添了甜酒,才缓缓道:“哥,你看这铜鉴缶,酒在中央的缶内,冰在外环的鉴内,冰为使酒清醇而设,酒入腑,冰被弃之。而论本质,两者皆是水,水加酒曲酿为酒,加硝石制为冰,又怎说谁贵谁贱?”

“原弟,我只知道贵贱是天命,但并无高下。农奴和平民不愿打仗,将士又岂愿带兵?到了沙场,只有生死,不分贵贱。依楚之法,农奴和平民战败为俘,而覆将必杀,这亦是贵贱。”

话说至此,屈由不禁苦笑,又道:“原弟向来多思,岂知书斋战场,两重天地。唉,今日怎么想起这些?”

“哥,你还记得蒙远吗?”屈原一顿,将思绪从万里之外抽离回来,和屈由说了蒙远被征兵的事。

“这极容易,弟弟何必忧虑,我叫他们放蒙远回去就是。”

见屈原面有难色,知他自视清正,如此一来,便是徇私枉法,屈由立刻明白几分,便拍肩道:

“弟弟放心,蒙远旧伤未愈,我这就去找将官,让蒙远习练时不过度劳累。总之,他是莫愁姑娘的大哥,我自会关照。一起去吧?”

两人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待冲进军营,屈由叫来兵士道:“有个叫蒙远的新兵,去把他带来。”

兵士一惊,脸色突变:“将军,蒙远他……”

“他怎么了?”屈原忙问道,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他……有痨症,挨了鞭打,就在军营里犯了病……现已拖出去,遣返了。”

“什么?”屈由大叫一声,正欲对兵士继续发作,却有几人匆匆赶来,要屈由前去处理要事。屈原见状,速速飞身上马,在渐深的暮色中疾驰而去。

夜已深了。此时蒙家院子里,百戏班的众人默默围坐,低声抽泣。

蒙远静静地躺在草席上,换了干净衣衫,脸上斑驳的血痕已被莫愁擦拭干净。这时青儿慌张跑来道:“莫愁姐,屈原来了。”

“好,来得好!”莫愁一抹眼泪便往外走,浑身的怒火像暴雷一样蓄势待发。

“莫愁,你肯见我了?”屈原看到她又惊又喜,问道,“蒙远怎样了?”

“与你何干!”莫愁厉色道。

屈原一震,只想着莫愁大概还记着前日争执,只好温言道:“莫愁,你这执见对我不公,你我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我心如明镜,天地可鉴……”

青儿当下喝道:“别说了!”莫愁却在一边静色道:“不,让他说。”

“屈原不才,莫愁姑娘前日问我:人若不分贵贱,为何沙场前线都是农奴平民?我只问大家,楚国是贵族的楚国,还是农奴平民的楚国?我们的土地养育着贵族,还是养育着农奴平民?大楚有难,将军百战沙场,兵卒义不容辞,贵族和农奴平民各司其职,这才是我们共同的楚国。”

莫愁冷眼看他,只听屈原的声音越发激奋:“贵族自古领王命、赴沙场,我屈家军世代效忠楚国,无数将军战死沙场。贵族尚可如此,农奴平民岂可对家国命运熟视无睹?蒙远带病被征,确失妥当,但他日痊愈之时,亦当为国征战,方是我铁血男儿!”

一片寂静之后,有人嗤笑,大家陆续散了。

屈原满心诧异,还未回神,却被莫愁一把拖进屋内。待他踉踉跄跄地站定,抬眼便看到草席上的蒙远已是枯槁灰白,不禁浑身一凛。

“你说啊!你对他说!”莫愁一声怒吼,眼泪喷涌而出。

“怎……怎么会这样?”屈原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试他的鼻息,却被莫愁一把拨开:

“别碰他!”

看着莫愁悲恸欲绝,屈原心中震痛,不知该如何言语。

“屈公子,我再问你:草芥如家父,毒日头下打鱼种地;蝼蚁如蒙远,吞刀吐火讨饭钱。我们赋税一文不少,却没拿过楚国一文钱。你说这是谁的国?收起你虚伪的好意吧,我不接受!要为国杀敌,谁拿了楚国的俸禄谁去!”莫愁抑制怒火,看着眼前的屈原,厉色冷声道,“屈公子,从此你做你的王公贵族,我做我的农奴女子,还望互不相扰。”语落一揖,转身欲走。

“莫愁!”屈原一把拉住她,不料莫愁猛一甩手,抄起一条鞭子,狠狠抽了过去。

“啊!”屈原一声惨叫。一条巨大的裂口在青锦宽袖上豁开,精细的凤鸟绣纹被拦腰斩断,手臂皮肉绽开,一颗颗血珠争先涌出,污了那赫赤凤鸟、苍青云纹。

“屈原,我不怕你屈家权势,今天我给你这一鞭,一要你亲偿蒙远万分之一苦痛,二是以此警告,今后你胆敢再扰,来一次,便领一鞭。我莫愁此生此世不想再见你!”说罢转身疾走,一路风尘。

屈原怔在原地,天旋地转。他刚刚大义凛然的慷慨陈词,在整个时空向他漫来。他在那时空的中心,周围尽是谩骂和嘲笑。他绝望地看着自己,这个人此刻如此无知可笑,甚至可鄙。

众人渐渐散尽,百戏班的姑娘们各怀心事,待到月上天心,三三两两倚靠着睡了。莫愁却心下惨淡,一夜无眠,独自在屋内为蒙远守灵。夜深之时,身后房门吱嘎一响,青儿擎着烛火进来,见莫愁坐在蒙远棺前怔怔出神。青儿知道莫愁心事,只好轻抚其背道:“姐姐……”

莫愁回神,只默默从怀中摸出一卷绢帛,铺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楚篆诗文。莫愁一声轻叹,含泪从青儿手中接过烛台,拎一角燃起,口中念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火苗跳动,青烟骤起,莫愁一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公子,从此你是你,我是我。”

语毕,绢帛成灰,柔肠寸断。

屈原那夜不知是如何回来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径直走向昔日贵公子饮酒的船舱。那几人见他两眼通红,曲裾深衣上有斑驳血迹,谁也不敢近前来劝。屈原只管闷头喝酒,酒入愁肠,几分迷醉,抓过身边人便问:“人是否生而贵贱?为什么我生为贵族,她生为庶民?”

那人只晓得他醉了,便胡乱应付道:“人各有命,贵贱有别,天命不可违。”

“不,我不信天命,我倒要问天!拿笔来!”屈原一喝,立即有人递上兔毛软毫与莹白绢帛。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众人但见屈原口中念念有词,笔下如有神通,似癫似狂,皆屏音息气,不敢作声。

“惊女采薇,鹿何佑?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绢帛用尽,一案诗篇堆砌,墨香尤新。船外月光盈盈,水声弥漫,屈原已伏案而眠。

今夜船内皆是旧日相识,几人略一商议,叫来车辇,将他送回屈府。柏惠闻讯赶来,见屈原满身酒气,一脸颓然。

“怎么喝成这样?”柏惠心中一痛,又见他袖筒残破,手臂上似有鞭伤,不禁“啊”地叫出声来。身边屈由已猜出几分,近前看了看道:“母亲且安心,原弟这伤不深,不出几日便好。”柏惠盯住屈由道:“他这是去哪儿了?”屈由一时迟疑,推说不知。

“莫愁……莫愁……”屈原昏睡中喃喃自语。柏惠一怔,只为他盖好了丝衾薄被,默然看了一会儿,便退出了。

深潭之下,屈原挣扎着,一身白衣在水中漂荡。他奋力睁开眼寻觅着什么,这时,山鬼从远处游来,长发在水中招摇。

屈原定住,山鬼妩媚一笑,看着他,眼中似有万千言语。两人在水中对视、旋转……屈原伸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焦急之中,山鬼忽然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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