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种姿势(2/2)
“你疯了!”
我狠狠地说了一句之后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严纯纯,我不想看见她可怕的笑容,更不想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小腹的样子,那样的动作,我本来也该有的。
“真不想理我了?真有意思,我没想到会碰见你,现在我不想去找我的朋友了,我要跟你好好地待在一起,一起看看桂林的山水。”
严纯纯肯定是疯了,就算没疯,也快疯了。我很难说清楚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我想也许我跟她一样的,处于疯癫的边缘,并且用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式宣泄着。
后来我睡着了,严纯纯把我推醒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了。
“你要到哪里去?”严纯纯问我。
“不管到哪去,我都不跟你在一起。”
“那好吧,我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严纯纯一直跟着我,我去哪里她去哪里。我在车站胡乱地转圈,她就跟着我转圈,最后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快速地钻进去的时候,严纯纯也钻进了车里来。
我对师傅说去漓江,没再管严纯纯。
到了漓江,严纯纯还是一样跟在我后面。我走的时候她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就走过来和我并肩站着,我不理她,她依然微笑着沉默,或者偶尔说那么一两句话,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应答。
最后我对这种局面漠然了,因为我完全主宰不了,便由着严纯纯跟着。
在漓江划船观水,倒也不觉得清冷,到底是南方的天气,一直很暖。
一整天下来之后,我开始跟严纯纯说话了。
坐在漓江边的一间小屋里喝茶,严纯纯在我对面,我看着远处的山石,对严纯纯说:“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去看夫崖,那才像你的姿势。”
严纯纯也看了看远处的石景,说:“你错了,并不是望夫崖才像我的姿势,这里的哪个石头不像我的姿势呢?它们谁不是一心一意朝着一个方向伫立着?它们谁不是坚硬着心肠雨打风吹也不更改地站立着?纵使过了千万年,纵使风吹日晒改变了它们的容颜,纵使上帝收回它们站立的权利,它们的心也是最后更改的,等到它们的心更改或者破碎,它们也就会灰飞烟灭了。可是,你看到过它们流泪吗?那些挂在它们脸上的,不过是旁人为它们惋惜而流的泪,在它们自己,却是幸福的,所以才可以这样坚守着。爱情,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幸福,所以,即使一个人坚守着也可以天长地久。”
因为严纯纯的这番话,让我原先对她的芥蒂都消失了,严纯纯这个女人就算再坏她也是可怜的,更何况,她还没做过什么恶毒的事来。
我想劝她忘了周杨,最后我没有说,因为我发现这已经没有说的意义了,心里想着念着周杨,也许就是严纯纯的幸福。
并且,现在,她有了周杨的孩子,那孩子一定是她更大的幸福。
“其实,我的孩子没有了。”就在我对严纯纯没有了芥蒂之后,在这样一个不属于我们任何人的地方敞开心地跟严纯纯说话。
“没有了?怪不得,我看你一点不在意。”严纯纯脸上只是略略吃了一惊,然后说,“你不怕我举报你?”
我笑了,说:“要想举报你就举报吧,反正我无所谓。”
“是你告诉我的,我就不会举报的。”严纯纯一直转着面前的茶杯,这动作跟卓一凡很像。
“其实,有个孩子挺好的,能感觉到自己不孤单,尤其是有一个自己爱的人的孩子,应该是更幸福的。”
严纯纯忽然低头不说话,从那时候开始,她开始沉默,长久的沉默,百无聊赖地跟在我的身后,不管是去旅馆定房间还是吃晚饭,她都没有再说话。
我问了几次怎么了,她依然不说话。
晚上,我们各自睡下,我很久以后才睡着,我总是想着严纯纯沉默之后的空洞眼神,总是觉得有事要发生,我甚至猜测那孩子不是周杨的,一切可能是严纯纯自己的臆想,或者是她编来骗自己的谎话,她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
我觉得我也变得很奇怪,这次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来的呢?怎么会有这样感觉能包容一切的心态?难道是因为我决计要回到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去?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再没有希望?难道是因为这世上的任何恩怨我都没有机会再面对了?
人生也许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在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一切的时候,自己所面临的一切就都变得无所谓了。
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我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睡去,却又感觉从未熟睡,身边的一切都还能感知,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浅睡眠。
我隐隐地感觉到抽泣,我心里想着大概是严纯纯在哭,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怎么都醒不过来。再之后,我觉得严纯纯下床了,她开始在房间里走动,然后摸摸索索地拿出了一样东西。
就在那个时候,我醒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的严纯纯手里明晃晃的刀光,那刀光让我一下子蜷缩起来。虽然我想过很多次死去,但是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我还是胆怯的,我还是想活着的,尤其在我如此清醒的时候。
严纯纯站在距我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手里的刀光却真切。
忽然刀尖一转,原来不是要刺向我,严纯纯将刀对着自己的小腹做着一个像是要切腹的姿势。
我赶紧开了灯,然后扑过去抓住严纯纯握刀的手,用力把刀打落。
严纯纯惊恐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小腹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溢了血,血让那个痕迹变得鲜红起来。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我情急之下给了严纯纯一个巴掌,我想让她清醒一些。
严纯纯回过神来一般,看了看我,又回到床上,拉过被子就躺下了,轻声说:“没事,我梦游呢!”
我没有说什么,关了灯接着睡觉了。
我当然不信严纯纯是梦游了,可是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想杀我,难道她真的想杀孩子?或者,她就是真的疯了。
周杨若是知道他如今的“不随便”和当年的“随便”一样都害了那些喜欢他的女子,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无奈?
后来我就更加没有睡好了,严纯纯拿刀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着。她应该是痛恨那个孩子的,可是,那分明又是她最珍惜的东西。
这是严纯纯的劫难,她把爱情和自己的人生包裹在一起,然后把周杨和自己的爱情包裹在一起,没有了周杨,对她来说,人生就没有了。林沐也许也是这样的人吧,她们都是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但是这并不显得她们比我勇敢,过分的紧张和过分的不在乎都是懦弱的。所以,我如可怜自己一样可怜严纯纯,还有林沐。
严纯纯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起床之后神采奕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许她不记得了。
“今天去哪里玩?”严纯纯兴高采烈地问我。
“你现在才起床还想着去哪里玩?”
“要不我们去夜游漓江,一定很有意思。”
我看着严纯纯一脸的笑意,甚至以为昨夜的事是我在做梦,现在的才是真实的。
我走到严纯纯面前,用手按在她的伤痕上,问道:“疼吗?”
严纯纯摇摇头,说不疼。
“流的不是你的血吗?怎么会不疼?”
“流血就一定要疼吗?疼的都是流血的吗?有些东西,不见血,却疼的叫人痛不欲生,有些东西,流了血,也未必疼。”严纯纯又是严肃又是俏皮的说。
“你恨那个孩子?还是恨周杨?我想你总不至于恨我。”
“我谁也不恨,我为什么要恨?我只是,只是,只是难过!”严纯纯很苦难地想着,最后用了难过这一个词。
我想我可以理解她,那是一种无法恨的感觉,爱一个人,然后一直忍受着拒绝和不可能的结果,而自己又控制不了地去思念去爱。这是一种连接着心和呼吸的难过,日夜噬咬你,永远得不到,又永远在期待。
“晚饭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们还是各自走各自的好,你去找你的朋友,我走我的路。”我不想再看见和昨夜类似的事情了。
“好!等下再陪我逛逛漓江吧!”严纯纯笑着说。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漓江的水显得更加纯净和秀美,加上远处水面上渐渐消褪的霞光,如此自然的漓江有了一种叫人忘却尘世烦扰的魔力。
在这样的自然里,人是可以将生命托付给大地的。
我刚刚想完这句话,就听严纯纯在我身后说:“在这样的时候,就算死了也是美的。”
我转身看了看她,本来我是有些担心的,但是我看见严纯纯脸上惬意的微笑和宁静的眼神,我放心了。
这世间的事变化的太快,听到的事不可信,看到的也变得不可信,似乎你永远不知道你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地。
就在我转过身来之后,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水响,我再回头,身后的严纯纯已经不见了,之间水面上的波纹开出了一朵越来越大的向着颓败行进的花朵。
“在这样的时候,就算死了也是美的。”我想起严纯纯的话,我真的理解她,因为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就跳了下去。
当我自己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我才想到,我根本不会游泳。
于是我一会喊救命,一会喊严纯纯。
人是有潜能的。
我拼命地蹬着水,不想让自己沉下去,后来我发现我真的可以不沉下去,虽然我只是原地不动。
我的手在胡乱抓着,可能因为我跟严纯纯跳下来的时间没有什么差别,我抓到了她的头发。抓到了她的头发之后我就没有松手,可是她却带着我往下沉。
幸好这里的游客很多,在我几乎要昏厥的时候感觉有很多只手把我托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手里还死死地抓着那把头发。
上岸后我呛了几口水出来就清醒了,严纯纯却昏迷着,有人在对她进行人工呼吸。
“快叫救护车,她是孕妇!”我对着围观的人大声喊着,此时我很害怕,比我跳下水的那一刻要害怕的多,我不能看着严纯纯和她的孩子都死在我面前,我不想以后整夜地做噩梦。
所幸在救护车到来之间严纯纯有了呼吸,意识开始渐渐清醒,但是孩子情况如何还不知道。
严纯纯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向我伸出手,眼角流出泪来。
我抓着严纯纯的手跟她一起上了救护车。
严纯纯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我掩住了她的嘴,叫她休息。
等到医生确定孩子没事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
“你竟会救我!”严纯纯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对我说。
“我已经不止一次救你,昨夜也是我救了你。所以,这很正常也很平常。”
“昨夜……昨夜,我其实是想杀了你。”我不知道严纯纯此时的平静是真是假,因为她总是在骗我,或者连她自己也被骗了。
“你还是恨我的。”
“对,我一直恨你,因为这个孩子,我更恨你。”
“是因为周杨不愿意因为孩子而屈服于你?”
“不,这里有个真相,我想告诉你。”
严纯纯此时的样子更像是一个等待死亡降临的人,她的心和人生都空了,她整个人就这样以最自然的姿势躺在生命的河流里,河流的水漂浮而过,她漂浮于水面之上,等待终点。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周杨吧?”我将我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你错了,孩子的父亲就是周杨。只是,这个过程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要他跟我在一起,我说他跟我在一起的话不管是卓一凡的还是你的还是他的麻烦就都没有了,可是他不同意。最后我退而求其次,我求他给我一个孩子,他竟然答应我了。后来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严纯纯自嘲地笑笑,继续说,“是医院。在医院里,他给了我一个小瓶子,然后对我说:‘想要孩子的话,就拿去吧!’你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吧?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他是想给我难堪,想叫我绝望,他拒绝过我很多次,都没有最后一次来得彻底和无情。可是,他不会想到,我真的会去做人工受精,我就是要生一个跟他有关的孩子。在进行手术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那是恨和绝望。”
严纯纯说完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是,现在都没有了。因为我发现我杀不了你,我也自杀不了。我遇见你的时候真的是意外,后来我跟着你,我想我心里不舒服我也叫你不舒服。到了晚上,你就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我有种想要掐死你的冲动,可是我下不了手,我试了很多遍,总是下不了手。我换刀,依然不行。我有时候又想把孩子拿出来,从此就跟周杨没有关系了,我也下不了手。我很痛苦,这种痛苦折磨着我,在我生活里的每个细节,我要窒息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人格分裂了。我想到死,就连死我都想要死在你面前,我想,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可是,我发现你都不恨我,我一个人的戏一下子变得很无聊。我好想做自己,为自己活着,而不是被爱情或者仇恨左右,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死,再让我活。”
“重要的是你自己想通。其实我恨过你,你诬告卓一凡的时候你要挟我的时候我都恨过你,而且,我是个一旦恨一个人就会对他下毒手的人。真的。我之所以现在不恨你是因为有比恨你更恐怖的事在等着我,恨你这件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你还会有爱情的,你会遇见一个最适合你的人,但是我请你带着孩子活下去,孩子是最重要的。”
我是真心的诚恳地对严纯纯说话的,即使她说她要杀我,终归她没能杀了我,如果她真的杀了我,也许是我的解脱呢!这世上受苦的人、被折磨的人真的是多如牛毛,能够隐忍的是少数,多数都要发泄出来,用不同的方式,比如监狱里的那些人,她们就用让别人受苦让别人受折磨来发泄。所以,我一点不怪严纯纯,也没有了仇恨。
也许,对于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放不开了。
“你走吧。”严纯纯对我说,“以后见了周杨,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永远都不要说,我不想在他眼里变成一个为了他而卑微不堪的女人。孩子,就当时他为了偿还我送给我的礼物吧!如果你们以后会在一起,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带着孩子回去找他的。”
“可是,心里藏着秘密真的很难受,你还要我藏一辈子那么久。”
“那你就难受吧,得到幸福的话,难道不能同时接受点惩罚吗?”
说完,我和严纯纯相视而笑。
这个曾经那么清纯的女孩变了,变得苍白且苍老,她所经历过的伤痕不管是别人给她的还是她作茧自缚,终究是她的伤痕,那些伤痕会让她更坚强的吧?
但愿如此!
跟严纯纯分开之后,我一个人又走了一些地方,把山山水水都仔细地看了看,把我现有的人生都仔细地排列了义一,最后我终于从我所遇见的所有人那里获得了一些宽慰:他们多少都从我这里受到了一些伤害,那么我所受的伤害应该是他们所受的之和,所以我现在的痛算不得什么;那些恨着我的人并没有比我好过一些,或许仇恨让他们寝食难安,所以我并不需介意他们的恨,因为他们正受着恨的折磨和惩罚;那些给予我爱的人都是真的可以看到我的心的人,他们呵护着我人生里温暖的部分,那部分永远在,无论我在哪里,所以我没有必要在意将去何方。
这是我最后给自己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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