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2)
那时候贺冰心的耳朵还没出问题,但是身体非常瘦弱。
在福利院这种地方,瘦弱就是一个恶心循环的开端,贺冰心分到的米粥总是最稀的一碗,他的干净衣服也总是被人扔进厕所的臭水里。
他不是没有反抗过,结局就是在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铺上被人扣了一碗馊了的米粥。
福利院的管理员气急败坏地把所有人从床上喊起来:“要是没人承认,就都在外面站着,站到有人承认为止。”
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一群男孩,在走廊里面对面地站了两整排。
数九寒天的冷风,冷不过那些憎恶着贺冰心的稚嫩眼神。
孩子的恨,永远不比成年人少半分恶毒。
过了几天,贺冰心再发现自己的被窝里一片湿凉,也不敢告诉管理员,在一片窃笑声中含着眼泪躺进去。
一场高烧过后,贺冰心就听不见了。
而在那个年代,福利院是不可能给他配助听器的。
福利院里的孩子开始说他有传染病,谁跟他玩就会跟他一样,变成一个聋子。
贺冰心听不见,但是能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厌弃,也能看见他们翕动的嘴唇不断地向外喷/射恶言恶语。
他学会的第一句唇语就是“聋子”。
不断有领养人到福利院来,贺冰心看着其他的孩子被一个一个地领走,心里对于被领养不抱一丝希望。
因为他心里特别清楚,自己是一个聋子,不会有人想要一个聋子。
熬到上学的年纪,贺冰心在智力上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别人还在学加减乘数的时候,他学会了二元一次方程。
福利院里有个神童的消息,慢慢传了出去,成了福利院的宣传加分项。
但其实在福利院这种地方,“神童”也好,“聋子”也罢,异类终究是异类。
只不过贺冰心多了一样寄托,他可以拼命地汲取知识,总算可以有什么可以被他踏踏实实地攥在手里,真正成为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还记得那个明亮的午后,管理员带着不常见的和蔼微笑把他领进院长办公室。
里头坐着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小小的贺冰心知道,那是个外国人。
“您可以和他说话,冰心听不见,但是他能读唇语。”院长笑眯眯地跟外国男人解释着。
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后是仲夏的金色阳光,他操着一口生涩的中文:“你好,冰心,我是冯。”
窗外扑棱棱地飞过一群惊鸟,在办公室的木地板上掠过短暂的阴影。
贺冰心满手心都是汗,瞪着那个自称是“冯”的男人。
“冰心,打招呼,冯先生想要带你回家。”院长走到贺冰心身边,和颜悦色地揉了揉他几乎被剃光的短发。
贺冰心扬起苍白的脸,刘海黏腻地站在额头上,一双大眼睛几乎占了那张瘦脸的一半。
他咽了咽口水,低声说:“您好,风先生。”
院长急忙带着歉意看向冯:“不好意思,他听不见音调。”
冯像是毫不介意,仰着头大笑了起来:“很漂亮的小朋友,很聪明。”
贺冰心看见冯在自己面前蹲下身:“我带着你离开这里,我可以让你重新听见。”
一句话,承载着当时的贺冰心全部的梦想。
从那个时候开始,到很多年之后结束,贺冰心以为冯给了自己一个真正的家。
贺冰心用手背压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对胡煜的冷淡太没由来,但是现在去解释也怪怪的。
他起身给草莓秧浇了点水,走到衣帽间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卷起来的便携钢琴键盘,正准备连上助听器的蓝牙,就听见阳台的玻璃门被敲响了。
等着贺冰心拉开门,胡煜没进来,递给他一杯热可可:“对不起,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贺冰心笑着把马克杯接过来:“没有,只是白天有点累了,心情不太好,和你没关系。”
胡煜很有分寸地没再多问,只是轻声说:“早点休息。”
贺冰心点点头,指了指桌子上的黑白键盘:“再给自己制造一点噪音就睡。”
“晚安。”胡煜微微一笑,退进了夜色。
贺冰心喝了半杯热可可,巧克力的温暖丝滑安抚着他的思绪。
他轻轻点了点键盘上的c调1,音符顺着助听器落在鼓膜上,引起轻柔的震颤。
贺冰心坐下来,十指起落,一串串音符潺潺流动。
而此刻贺冰心的世界里的一切,对于站在玻璃门外的胡煜来说,都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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