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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深情依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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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深在医院附近一家酒店住了下来,他定的是带有厨房的房间,他从酒店前台打听到最近的中国超市的地址,去买了很多菜,还买了小米、红枣、银耳、绿豆、薏米等煮粥的材料,又买了面粉。

他把熬好的粥用保温瓶装着,带去医院,朱旧的胃口很不好,每次总剩下很多。熬的鸡汤也是喝不了几口,她最爱吃的饺子,从前能吃十几只,而今却只能吃两三只。

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最深的伤痛,在心里。

虽然开口说话了,可他发现,说着说着,她就走神了,陷入到自己的沉思里。她的睡眠非常糟糕,夜晚总是噩梦不断,傅云深没有在酒店睡,他让护士在病房里加了张临时小床,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是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被挟持的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没有主动开口,他就从来不问。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在她想要说话的时候,陪她说话。在她想要吃东西的时候,给她做她爱吃的菜。在她做噩梦惊叫着醒来时,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一个月后,朱旧的伤口拆线,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她收拾好东西,忽然对傅云深说:“我们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吧,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你都没有出去好好玩过吧。”

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是伊斯坦布尔的一大地标,它全长30公里,将土耳其分隔为亚洲部分与欧洲部分。海峡两岸树木葱茏,村庄、游览胜地、华丽的住所和别墅星罗棋布。

他们乘坐游船,穿梭在海面上,深秋的风已经有点冷,吹起她的发,他用围巾把她的头包好,只露出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明亮的笑容。

“云深。”

“嗯。”

“昨天晚上我梦见司朗了,他跟我说,mint,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低迷、恍惚、失去斗志,沉迷伤痛不可自拔。那个坚韧、乐观、强大的你去哪里了?你真让我失望。”她闭了闭眼,低低地说:“云深,我很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神色,是真的对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的神色非常非常哀伤,她说:“他本来可以好好的,是因为我,因为掩护我,为了让我活下来,他才会……”

“所以,我怎么还能让他失望呀。”

她终于愿意告诉他,她曾经遭遇过什么。

他们一行四人,是在快要抵达阿勒颇的营地时,穿越武装分子控制的边境地区被拦下。哪怕他们一再重申,无国界医生组织是完全独立于任何政治、经济与宗教之外,提供不偏不倚的人道主义救援。可最后他们还是被带走了,因为与朱旧、季司朗同行的两名同事是本地人。

他们起先被关押在一起,第三天,那两个叙利亚本地同事被带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告诉她与季司朗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同伴遇难了。

恐惧如暗夜里的噩梦,让他们每一天都在忍受着折磨。那些一遍一遍被拷问的场景,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然后有一天,有个很重要的人物受了严重的伤,需要立即动手术,而他们的医生正好不在,便想起了被关押的他们。

主刀医生只需要一个,可季司朗很坚定地表达,必须两人一起进手术室,他需要朱旧帮忙。

他们合作了这么久,朝夕相处,无需言语交谈,她从他的眼神里便看出来,他让她在手术结束后,两人想办法逃离这里。

营地外停着很多军用车,因为随时都要被开走,所以很多时候连钥匙也没有拔。那场手术结束后,他们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伤者身上,季司朗敲晕了押送他们的人,拉着朱旧跳上了一辆车,开车逃跑。

最后的那一段路,她实在不愿意再回想,他们被人持枪追赶,那样可怕的画面,太不真实了,就像是电影里一般,可确确实实,在她面前真实地上演了。

她的手腕被子弹击中,在更致命的伤害朝她袭击过来时,是开着车的季司朗将她揽到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

她不知道季司朗要用多大的毅力与心智,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才能在身受重伤之下,依旧开着车拼命地往前跑。

身后的追击止于政府军控制的地区,整整一个月,她终于逃离了那可怕的地方,终于自由了,可是,她却开心不起来。

季司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mint,答应我,不要自责,不要沉迷于痛苦,坚强点。

她伸手去捂他身上不断涌出的血,眼泪落如雨下,心痛如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不住地点头。

他曾在撒哈拉沙漠以自己的血液为她续命,而这一次,他付出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情义太重,她欠下他的,永生都偿还不了了。

她站起来,走到船尾栏杆处,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小瓶装的酒,拧开,将所有的酒液全部倒进大海里。

司朗,这是伊斯坦布尔最烈的酒,我以此敬你,欠下的恩义,来生我再还你。你放心,我将不再沉湎伤痛,不再自责。我们比谁都更明白,生之不易,能够抬头仰望头顶的蓝天、阳光,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在温暖的被窝里度过漫长的夜,能够活着,我当知感恩与珍惜。

司朗,大恩不言谢,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对世间的仁爱之心,好好活下去。

傅云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凝视着她的背影,他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坚韧的她终会走出那暗影与伤痛。

他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小小的酒,他将一半洒进大海里,一半自己喝了。

敬亡灵。

谢谢你,季司朗。

当晚的晚餐,朱旧终于喝了一小碗汤,又吃了一碗米饭。

傅云深很开心,问她:“明天想吃什么菜?后天呢?”

她说:“云深,我收到leo的邮件,他邀请我回母校任职。”她抬起右手腕,“我虽然以后不能再拿手术刀了,但救死扶伤,也不仅仅只有外科手术。我决定回海德堡。”

他说:“好,什么时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微微讶异,说:“你是担心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傅云深凝视着她,说:“朱旧,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想跟你一起回海德堡,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天,一个月,而是余生所有的时光。”

她怔了怔,忽然想到那一年,他对她求婚时说的话,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你一起共度。

他说:“对不起,你曾想要的肯定的答案,我迟了这么久才给出。我希望不晚,我也希望,你不会拒绝我。”

她回望着他,见他神色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一丝忐忑,她忽然笑了,轻声却镇定地说:“好。”

曾那么坚定地拒绝她,是什么让他忽然改变了心思呢?她不想问,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一个答案。这些都不重要,她曾有两次亲历生死一线,这两年也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与离别,她没有时间去纠结、矫情、矛盾、浪费。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爱他吗?是的,我爱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这已足够。

他听见那句轻轻的“好”字,忐忑的心落回原处,他恍惚又回到当年向她求婚时的情境,也是这般。

只是,岁月倏忽,一晃便是十年已过。

多么庆幸,兜兜转转,她还在身边。

他倾身,捧住她的脸,深深吻她。

他们在三天后启程返回海德堡,leo开车到机场来接,见傅云深与朱旧十指相扣的手,打趣道:“啧啧,不要这么高调秀恩爱好不好?”但话语里却是真的替他们高兴。

当车子渐渐驶向内卡河畔半山腰别墅区,最终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前时,朱旧讶异地看向傅云深。

他微笑:“我后来让leo帮我又买了回来。”

这幢房子里,承载着他们那么多的记忆,他舍不得它属于别人。

“对不起,云深。”

“说什么呢,奶奶的生命比房子宝贵百倍。”

她站在院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花草树木,屋子里的陈设,以及,站在身边的人。

哦,不对,少了一位,梧桐!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笑说:“梧桐应该快到了,我让人帮它办理了托运。”

“真想它,是不是又变老了一点?”

“嗯,变得更懒了。”

“肯定是因为你不爱遛它。”

“它似乎更喜欢被你遛。”

“云深,我们明天去看看姨妈吧。”

“嗯。”

那一年姜淑静病逝,朱旧正在非洲医疗救援,联络不便,很久后才收到leo的邮件,得知这件事。

leo在邮件里说,妈妈一直对你心怀内疚,临走前都念念不忘,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她从未责怪过她,对她,有的只有感激与尊敬。当年她身受重伤住在医院里的那段时光,她明明自己还病着,却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若不是她如母亲般的温柔陪伴与安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泅渡过那段暗黑的日子。

她买了睡莲,去近郊公墓祭拜姜淑静。她凝视着墓碑上面带微笑的女人,在心里说,姨妈,你别再心怀愧疚了,我真的没有怪过你,而且,我与云深现在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过了几天,同梧桐一起托运过来的,除了傅云深的行李,还有一盆盆栽植物。

朱旧实在忍不住笑了,说:“云深同学,你说你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飞机托运一盆植物的?”

但看着那盆翠绿的薄荷,她心里涌起一丝感动。

十年了,需要多么用心的养护,一盆植物才能拥有如此漫长的生命。

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同她一样,从未停止爱。

朱旧回到母校海德堡大学医学院任职,担任讲师。她还加入了热带病与传染病研究小组,以此作为今后的专业主攻方向。

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来临了,大雪纷飞,他们靠坐在壁炉旁边喝薄荷酒,他亲手酿的。

他说:“没有做出奶奶的味道。”

她微笑摇头:“那是独一无二的。”她眨眨眼:“但是,有云深的味道,也是独一无二的。”

“朱旧,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唔,我想想,如果从初见算起,十七年。”

十七年,如此漫长的一段光阴岁月,他们都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

圣诞节那天,她在阁楼书房里找一本书,忽然翻出藏在书柜最底层的一个纸盒,她打开,放在上面的是一些信件,盖了邮戳的都是她在叙利亚时写给他的信,而那些贴了邮票却从未发出的,是他写给她的信。她拿起信件,正准备拆开,目光忽然掠过纸箱底层的东西,是一些照片,她拿起来,然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全部都是她的照片,但她却从不知这些照片的存在。2004年,2005年,2006年……到2011年,从他们分开后,从海德堡到旧金山。

低头吃饭的她,走路的她,沉思的她,在学校图书馆埋头看书的她,在咖啡馆打工的她,穿着白大褂的她……每一张照片上都写有日期,大多是她每年生日的那天,或者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曾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她身后,曾离她那样近,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她。

她坐在地板上,抱着那沓照片,心里酸涩得想要落泪。原来那些孤单寂寥的日子里,她并不是一个人度过。

她将他的小秘密又塞回箱子里,也没有同他提及,时光深处的记忆,让它留在岁月里就好。

公历新年后,傅云深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在朱旧的学校外面,接手了一个转让的小西餐厅,他找人改造了下,重新装修,四月初,他的私房中餐馆正式开业了。

那天是周末,朱旧不上班,她一大早就去花店,买了一盆翠绿的薄荷盆栽,送给他做开业礼物。

她站在门口,仰头打望小餐馆的招牌,小小的门头,黑色牌匾上,用翠绿色写着几个英文字母:mint。

——你知道薄荷的花语吗?

——咦,云深同学,你竟然还对这种小女生才看的东西感兴趣?

——朱老师,我只对薄荷这一种植物感兴趣。

——那薄荷的花语是什么?

——愿与你再次相逢。

餐馆真的非常小,只有六张桌子,却布置得如家里的餐厅一般温馨,处处细节可见用心之处,很多书与装饰画,以及每个角落,都可见翠绿的薄荷盆栽。整面墙的落地窗,阳光充沛地映照进来。

朱旧怕傅云深太累,规定他每天中午只营业一个小时,晚上一个半小时,反正小店也不旨在赚钱,算是他的爱好。因为口味实在好,又限时,很快mint就成为红店,订位电话都要被打爆。

后来很多学生得知是朱旧家的店铺,便想走走后门,她在课堂上向来是温和的风格,跟学生们很容易成为朋友,所以小朋友们爱跟她撒娇,女孩子也就算了,有一次在店里,傅云深看见有个长得非常精致漂亮的小男生抱着朱旧的手臂撒娇要订座位,他将朱旧拉到厨房里,一脸正经地表达心声:“朱老师,跟学生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师生恋是绝对不允许的!”

朱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时,直接笑倒。

笑完,她也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回敬他:“哦,傅老板,跟员工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办公室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

餐馆里有个兼职的西班牙小姑娘,对中国文化痴迷得不行,尤其是饮食,因此对做得一手好菜的傅云深无比膜拜,用小姑娘的话来讲就是,你是我男神!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简简单单、温温暖暖地流逝着。

秋天来临时,梧桐在睡梦中静静地走了,朱旧虽有万般不舍,却并不伤心难过。它年龄到了,寿终正寝,是生命的自然规律。

傅云深在后院的大树下挖了个深坑,朱旧为梧桐套上它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然后两人一起将它轻轻地放了进去。

人与人是缘分,人与动物,亦是一场难得的缘分。从初见,到离去,整整十八年,一段漫长的彼此陪伴。

这是海德堡最美好的秋天,他们依旧爱在黄昏时分去内卡河边散步,她渐渐不再惧怕站在江河边,从爱中受到的伤害与恐惧,唯有爱,才能修复。有时候他拄着拐杖,有时候坐轮椅,由她推着。

常常会碰见在夕阳下慢跑的人,那般飞扬与活力,他已经不再嫉妒别人,也不再轻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没有谁的人生是绝对完美的,失去一些,得到一些,生命的底色就是这样。

他只是觉得对她有所歉意,忍不住感叹:“朱旧,我知道你热爱运动,晨跑、攀岩、户外,真遗憾,我永远都没有办法陪你晨跑。”

她说:“没关系,其实我更喜欢一个人安静晨跑。”

“我不能陪你去登山。”

“你可以陪我去看海,看星空,看焰火,看萤火虫。”

“你累得走不动时我甚至不能背你。”

“只要你牵着我的手我就有力气慢慢地走。”

“我连把你抱起来都做不到。”

“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彼此拥抱。”

“我……不知能活多久,也许不能陪你到老……”

她侧身,钩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喋喋不休淹没在深吻里。

有什么关系呢,云深,我从来不介意这些,所有的都不介意。

我们的一生里,能遇见一个两心相爱的人,不管能相伴走多久,已是生命的恩慈。

——你活着,我用一生去爱你。

——你死去,我用一生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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