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借走了笙歌(1/2)
壹
每个月圆之夜,赤焰山的花,都会开得鲜亮至极。那种红,耀得能令一个生命灰飞烟灭。花瓣微微张开,在清风中拂动的声音,似一个婴儿轻盈的啼哭。月色粼粼,远方的山脉淡到了云层里。
我开始在月夜下轻歌曼舞。红色衣裙高高扬起时,风会顺着植物的茎叶贯穿进来。无数树的影子,穿梭并行。
是这样清冷的夜,我总是很清楚地听见梅娅忧伤的哭声。
她坐在杨絮飘飞的枝桠上,眺望远方。穿珊瑚色的衫裙,墨黑的眸里,流转着潮水。发丝皓白如银,十指修长诡魅。
她说,迦河,大漠以北的西夏,我们总是会回到那里去。精致的亭阁楼榭,阙台高耸,尖塔的城楼。跳着胡笳舞的彩衣女子,明眸皓齿,乌黑齐腰的发丝,像天空最轻柔的云彩。
她说,我是西夏王妃,是王最宠的女子,所有的人都唤我王妃。他也曾赐我绫罗绸缎,数不尽的珊瑚玛瑙,那恩宠荣耀也曾烟灭了多少想争宠的心,但为什么他要爱上第二个女子?为什么?
我仰起头,冷漠地与她对望。
她继续说,迦河,一切都会变。恩宠会变成利刃,爱会变成仇恨。就连记忆,也会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
她杀了很多人。可是,她始终不开心。人们都说她是疯子,一个可怕的疯子。发白如雪,心毒似鸠。方圆百里,只要提及一个白发的七煞女魔头,必会闻风丧胆,退舍三分。
只有我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在爱里挣扎爱里燃烧的女子。而我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学会了她的心毒如蝎,冷若磐石。
我叫迦河。
贰
十六岁的春天,我遇到慕弦笙。
在大山之巅,背着弓箭,梳着发髻的粗犷男子。他在赤焰山的北边,正被一头猛兽追赶。他一直朝前跑。
突然,他望见站在一旁的我。他急步跑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起飞奔。白云花朵还有野兽,全部抛在了脑后。那一瞬间,我竟然希望可以与他跑到天荒去。
师父曾经对我说,天荒是存在的。它在一个离我们遥远又咫尺的地方。花朵遍及,四季如春,川流清澈,所有的人都扬着脸微笑,我梦里都希望可以抵达的天荒。
持续的沉默。我渐次清醒过来,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子。他美好得令我仰望,眉目俊朗却又不失粗犷,嗓音温软,似清醇的美酒。
我问他,你知道天荒在哪里吗?
他笑,什么天荒?
就是地老天荒的天荒啊,你没听过吗?师父说当我们能够抵达天荒时,便会彻底懂了爱情。你相信爱情吗?
他望了我一眼,手指轻点在我额头上。他说,傻瓜,天荒不过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圣地,就像天宫一样美好和圣洁。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知道,哪里都可以是天荒。
我懵懂,沉默不语。良久,我问他为何来赤焰山?我说,你就不怕七煞女魔头杀了你?
他望了我一眼,有些忧伤地说,我来找我哥哥。两年前,他为了盗五毒散的解药来到赤焰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心一凛,舌头打结。从来没有一刻,我如此害怕听到他哥哥的名字。我怕一不小心,便与他成了敌对的关系。
他说,我哥哥,他是草原上最矫健的英雄。他叫哈木达,他左脸上有一块小的刀疤。他什么都会让给我,唯独......
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我腰间的汗巾上。他说,你怎么会有我哥哥的东西?这是流影送给他的汗巾,上面绣了一朵美丽的蓝莲花。我记得很清楚。你是谁?你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眼里的仇恨,似要把我淹没。末了,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杀了我哥哥?你是女魔头的弟子,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断摇头,然后又点头。只是,眼泪突然就像流水一般出来。
从来,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迦河,我从不曾为杀任何一个人流过眼泪。但此刻,当弦笙抓着我的衣襟,我竟然恨自己那双沾过血腥的手。我竟如此害怕,他望向我双眸时,涌出的盛大滂沱的恨。
我想起那个俊朗的少年。白衣胜雪,梳好看的髻,站在赤焰山的沙漠上。斯时,他盗了师父在赤焰山苦守十年才结一次的鸠果。
传闻那枚鸠果可治百病,也能使师父的白发变乌丝。但始终,师父都只将它高而悬之。就算她不说,我仍旧知道,她在等那个病入膏肓的男子来求自己。
为了防人盗果,师父在鸠果的四周撒了无色无香的毒。凡接近鸠果者,必会中天下间最剧的毒,奇痛难忍,似万虫噬心。慢慢折磨至死,无药可救。
他慢慢匍匐于地,手握那条汗巾。
是在师父走后,我回过头的瞬间,望见少年眼里的泪。婉转绵长,就似我在月夜望见过的梅娅的忧伤。
他说,求你,一剑杀了我吧。求求你。然后,我的剑很直接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就安静地消失了。只是,我一直记得他临死前那句凄凉的呓语。
他说,流影,我再也抵达不了你的天荒,我曾以为可以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我曾希望任何一条路,都有你陪伴,而现在,我要一个人走了。
他颤抖地将那条汗巾交给我。只为要那个叫流影的女子,能够忘了他。
但他不知道,谁都控制不了全局,就连爱情也不能。我们以为是这样,而结局往往背道而驰。
叁
慕弦笙已笃定我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对我的态度也限界分明起来。他说,妖女,我哥哥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你要杀了他。妖女,我一定会替我哥哥报仇。
他口口声声叫我妖女。不留半分余地,就将剑直直朝我刺来。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只需将剑反击回去,他就会一剑穿心。但我没有这么做。
一定是有太多的恨。他是如此用力,我的红裙上迅速染满了血。一如天际艳红的夕阳,刺目而狰狞。
我那么无辜而绝望地望着他。
他却冷冷地说,妖女,为什么你不还手?别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对你留情。
剑,再次狠狠地刺下来。他是执意要将我置于死地了,那般决绝。
我仰起头很想问那个躲在暗处的梅娅,为什么只一眼,我的心里便装下了慕弦笙,而他的心里装下的,却只是对我的仇恨?为什么同样是相遇,绽放的却是双生的花朵?
我问他,如若我不是杀你哥哥的凶手,如若你与我重新遇见,你会不会有可能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一个妖女。我们之间,只讲仇恨,不存情义。
从一开始,他就给我们的关系,定下了宿命的结局。只是我仍旧愿意深陷在泥沼中,等待沧海桑田,等待寻找那个叫天荒的地方。
我对他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走吧。我会等你来找我报仇。我会一直等下去。
他离开赤焰山的时候,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头顶的玄鸟,发出凄厉的叫声。我胸口的血,仍在流。我一点都不觉得疼。
慕弦笙,为什么你不肯回头望我一眼?
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我不叫妖女。我的名字叫迦河。你一定要记住。
那以后,慕弦笙成了我每晚的梦魇。我总是能看见他站在我对面的山坡上,握着一把冷剑,他仍旧叫我妖女。
我再也不曾在月下舞剑。那个被弦笙所刺的伤口,已经淡得只剩下了疤痕,痛却住进了心里。根深蒂固。
转眼,半年已经过去。我只能隐忍疼痛地想起慕弦笙。他愤怒的眼神,像火一样将我燃烧。
一日,有锦衣背剑的男子来到赤焰山。他说要找梅王妃。想必是师父的故人,我于是带他去山顶找师父。
男子是西夏的侍卫统领。此次来赤焰山,乃奉懿旨前来请梅王妃入宫,说是先王的临终遗愿。
师父见到男子的第一眼,似已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有些人再也无法相见。她开始簌簌地掉眼泪。皓白的发,飞舞在清风里。
先王遗愿。四个字便已够惊天动地。便似什么恩怨,都已经烟消云散,更大的绝望,闻得见死亡的气息。
我劝师父不要回西夏,此行极有可能凶多吉少。
男子也说,梅王妃若不愿回皇宫,臣会懂得如何为王妃辩解。
梅娅却坚决地说,我们回西夏,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到他的疆土上去。
肆
及至西夏。鲜衣怒马的中兴府。处处都暗藏杀机。皇太后,也即是当年在与梅娅争宠中得胜的女子。她派人传话,在凉亭中一见。
梅娅如期赴约。
锦服凤冠的女子,无不得意地炫耀她的胜利。她说,梅妃,别来无恙啊。蕃外的风沙,怎么就吹粗了你的皮肤,漂白了你的头发?先王看了该是何等心痛。字字带刺,却挑不出毛病。果真是厉害的角色。
梅娅无心听她惺惺作态,直截了当地说,带我去先王陵墓。
女子脸色一变,梅妃,十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改变你的脾气。先王临终前,确实有让新皇拟召接你回宫,但他万不该说一句令我心寒的话。他竟然说这些年来,最想念的竟然是不在身边的人。所以,我永远不会让你们见面。
这时——梅娅才发现刚吃进去的糕点掺有剧毒,却已经太晚。
同一个时刻,梅娅藏在袖缝中的细刀,也刺进了太后的喉咙。她说,每次争斗都是我输你赢,这一次,我不会输给你。
只是,直到死,师父也没能抵达先王陵墓。而我成了刺杀太后的同谋,关押在死囚牢里。
我手里紧紧捏着一方锦帕。可能是别人爱情的信物。有诗为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是师父临终前交到我手中的,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她说我也许是一个红牌阿姑与寡情书生的孩子,又或许出生在一个争斗激烈的大家族。在梅娅离开西夏皇宫的那天,她在路上捡到了我,与那方锦帕一起。
而我想,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也许此生我都没有机会见到我的亲生爹娘了。
然而,事情总会出现转机。
刑场上,侩子手的屠刀正欲落下,少主恰合时宜赶到。我终于从刀下捡回一条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夏王李睍。浅谈的眸,流转了暗蓝的潮水。是敛眉星目的少年。那天,于我是搭救,于他,却是遇见。
很久以后,他告诉我,是从遇见我开始,他才遇见爱情。
他带我回宫,他想用无限恩宠留住我。我说,如若真的为我好,就放我离开,任我高飞。
他忧伤地望着我,一如赤焰山上那些枯萎的花朵。他说,如果你真的不开心,我不会强留你。只是,当有一天,你想回来时,记得来找我。西夏皇宫的城门,永远都会为你敞开。
我微笑着转身。
伍
辗转一程又一程路。行了一座又一座山。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者是天荒的尽头,又或者是在那个叫慕弦笙的少年。
于是,边陲小镇。是在风月坊的牌楼下,我见到一个素衣女子。柔似水,弱胜风。一低头,皆是风情。她是风月坊的头牌歌伎蓝莲。
吸引我视线的,是她执在手中的锦帕。上面绣着一朵绽放的蓝莲花。
她们说每天黄昏,蓝莲便在牌楼下等待。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从那里来。只听说是一场失足坠崖,昏迷不醒。被鸨母救回,数天后醒来,便已失忆。从她当日的装束来看,应该是蒙古人。
为了证实她是否流影,我决定留在风月坊。每天,我会陪她在牌楼下等。
问她为什么,她就蹲下去,痛苦万分地抱着头,说,我每夜都睡不着,我总是听见一个少年对我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可我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怕,我怕自己永远都想不起来。
她柔弱得令人不忍伤害,但爱情总是自私的。正如师父所说,在爱情里胜利的,往往是自私的人。我对她说,别怕,我会帮你。
每天。我会上山采药给她喝。那是可以令人逐渐恢复记忆的良方,却也会带来致命的副作用。
如果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记忆便可恢复。那样,我就能证实她是否是流影,也能打探到慕弦笙的下落了。
偏偏,天不遂人愿。一群轻功极高的蒙面杀手掳走了我。
陆
睁开眼时,已是茫茫戈壁,十里无花。良久,才看见绿洲。神秘的楼榭,像城堡一样的尖塔房子。走进去时,所有人都叫我,少主。
她们一律戴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穿着黑衣,像一面阴森的墙壁那样立在那里。
接着。一袭翠衣的妖艳女子出现。屋里的人全部跪下,诚惶地说:禀教主,属下已将少主找到,并安然带回来。
少主?是说我吗?这是哪里?我又与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一连串的疑问纠结着我。
女人过来,仔细瞧着我的脸。未语先哭,她说,我找了你很多年,迦河。当年扔下你,是情非得已。我是千叶派的掌门继承人,我只能放弃一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我冷冷地望着她,一句话说不出。曾经以为,如若见到我娘,我会抱着她的头痛哭多年离伤,会欣喜地与她诉尽衷肠。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
千叶派的狠毒,我一直是听说过的。师父曾说,千叶派全是女弟子。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行踪,但只要谁接到千叶派发出的千叶通缉令,此人必死无疑,且全是嘴角含笑,执一株葵叶。
女人说,迦河,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如果你听完这个故事,还恨我的话,我无话可说。
十七年前。
千叶派弟子葵媗接到教主命令,刺杀潜入西夏的蒙古第一勇士阔哈。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他一见钟情。她的一时心软,使得她在教主面前撒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每一次,她都在自己的胳膊或腿上划下伤口,使教主相信,她杀不了他。
后来,阔哈对葵媗说,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西夏,我一定会带你走。我们去蒙古。葵媗信了他的承诺。她助他躲过千叶派弟子的追踪。在此途中,怕阔哈不守诺言,她执意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终于逃至边境。那一边,便是蒙古境内。突然,阔哈放开了葵媗的手。他说,对不起,我是蒙古的将军,我有妻有子有锦绣未来,我给不了你什么,也给不起什么。
葵媗哭着求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然而,阔哈只是决绝地往前走,毫不留恋后面哭泣的女子。
很久之后,葵媗诞下一个女婴。而千叶派的人也找到了她。逼不得已,她只得将女婴丢在了城门外。
女人说,葵媗是我,而你就是那个女婴。我的女儿,迦河。
我推开她搭过来的手,哭着说,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已经十六年都没有娘,我也不在乎以后没有娘的日子。
她一直陪在我旁边忏悔。她给我讲很多话。讲绵延的沙漠,讲西夏的厚土黑云,讲那些消失在时光里的旧故事。她说,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男人的话,不要等一个不值得等的人。
说完,她就笑。我也笑。彼此都明白,爱之一字,谁都看不开。
而我轻易就原谅了她。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怪过她。我知道很多人做很多事,都是有苦衷的。就像我是梅娅的徒弟,世人眼中的妖女,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杀人,这些,谁又曾知道呢?
柒
千叶派的通缉令,又将发出。传闻被追杀的人,是蒙古大汗的第四子,托雷将军。葵媗恨透了蒙古人。
她让我率众弟子前往。她说,你总要习惯这样的生活。
及至边陲小镇,又到了那个遇见蓝莲的风月坊。我仍旧看到素衣的女子蓝莲。她站在牌楼下,低眉浅笑。我想,她的眼睛也许快要看不见东西。
这时,有探子刺探到托雷的画像。打开来看,我就看到了那张脸。微蹙着眉,眼角薄凉,穿着白衣。
他是慕弦笙,是我在赤焰山上见过的男子。
我将画像拿到蓝莲面前。我说,你知道画里的男子是谁吗?
她望了良久,接着,双手捧头,非常痛苦地蹲下身去,说,我记得,我记得见过他的,可他是谁呢?他是谁?
托雷,还是慕弦笙?我紧逼。
对,他是托雷。大汗的第四子。她终于想起。
而我也能确定,她就是流影,是我不可能与之成为朋友的女子。
捌
离蒙古都城越近,我心越惶恐。便是越发确定,慕弦笙是我不忍杀掉的少年。虽只一面,却驻成了我心底的朱砂。我想见到他,却又怕他遭到暗杀。
于是,我对千叶派的众人说,谁也不许伤害托雷,否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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