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姜(1/2)
壹
许多年以前,你还只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笑容纯澈如云染。尚学不会掩饰突如其来的悲伤,亦不喜流水寡淡薄凉。爱穿丝质白衣,站在芸芸众生之中,看陌生的宫女舞姿妖娆,听哀婉的笙曲迷离碎裂。
浅浅地笑,落寞的欢。
会挽着我的手,一声凉,一声姜。
你说,“凉姜,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发白如霜,直到涯枯地陷。直到我们冰蓝色的双眸里,满满的尽烙彼此的样子。”
我玩笑似地揪住你的衣襟,调皮地问,“可是,万一你忘了我怎么办呢?”
你忘了我会怎么办呢?
你平和地笑,“不会。就算我失忆了,我的身体也会记住你。你要相信,相信这尘世的爱情有多美好便会有多永恒。
这样的誓言,如枝上饱满洁白的花朵,轻易就倾出眼泪来。
隐末七年。
雪隐国的王爱上一个叫凉姜的少女。他搜罗天下奇珍,昂贵的丝竹和帛玉,雕着花朵的镯子,流动的水涧,会唱歌的玄鸟。
只为博红颜一笑。
而我,是不笑的。
我生来就不会笑。沐涯曾经开玩笑说,“你的微笑定是藏在花朵的枝末上。”
我不语。
贰
王越发的宠我。恨不能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拿到我面前。王的宠溺,更多的时候,却是蜜裹的刀剑,到处都溅满寒凉血光。王公大臣们开始找各种理由,令他们的王疏远我。
红颜祸水。
借口只要去找,总会有隙可乘。
他们用尽各种方式,终于翻出足以令我死的罪名。我原先的姓氏,瓦萨。那是只有那个曾经被消亡的小国子民才有的姓氏。在那场血腥的交战之后,雪隐国攻占了瓦萨城。
但令所有雪隐将士都不惑的是,一夜之间,瓦萨城竟然成了一座空城。所有原先的瓦萨子民皆不知去向。
而我,是那场战役之后,第一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瓦萨人。
我的王,我没有料到,你竟然会相信王公大臣们的话。相信他们所说,我与你的遇见,只是一场预定的阴谋。相信所有子须乌有的定论。
你当着众人面,那样冷冷地问我,“到底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我微微地心痛,苍白地解释,“是,可是一一”
“够了。”你打断了我的话,像一朵衰败的花那样,在我面前无声地落下去。
你说,“凉姜,我从来没有爱一个人像爱你那样刻骨,所以,你应该要知道,有多爱便会有多恨,你走吧,我不会杀你,只是,你永远都不要再在雪隐国出现。”
我记得那天的夜,很漫长。晨曦抵达的时候,终于成了离别。
我的王,虽然如此,我还是被你哀婉而心碎的离语击破心脏。还是义无反顾地把你放进了心里。
是在那一刻,你紧紧地抱了我。你说,“凉姜,你是我惟一的妃,从此之后,再不会有第二人能够让我用身体来记住了。永远都不会再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你相见。
然后,我就在那么多张幸灾乐祸的注目下,被你驱逐出了雪隐国。
我看见沐涯美丽的眼在遥远的角落里哀伤。我看见他像一只凶猛的兽那样,当着你的面,抓起我的手,带我消失。
他说,“你不是被人丢弃的公主。永远都不是。你还有我。谁都不可以伤害你。凉姜。”
我的王,我看见你惊诧的眼里,在那刻闪烁着我无从理解的危险讯号。与死亡一般盛大的气息。
叁
我终于都没能离开给了我无穷爱与伤害的雪隐国。
我时常一袭黑衣穿梭在雪隐国微凉的空气里,赤脚飞奔。避开巡逻的侍卫,穿过沉闷的宫墙。路边的白色小花开出惊艳的声音。月光精致的容颜,那样柔美而破碎地洒在脸上。
身边小兽闪耀着绿色的光。
每一次,我都会踩着满身的伤,远远观望少年却稀,观望你。看你俊朗的眉,看你错落的眼,看你所有流光萧瑟的年华,在我的视线里黯然退去。
我的王,我不忍看你那么落寞,我不舍离开有你存在的空气。我甚至不舍得去恨你半分。
而我想,这次,是我最后这样看你了。最后无声的躲在不被你注意的角落观望。与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悄无声息。你从不知道我一直呆在你身边,不曾离开。从不知道那个叫凉姜的瓦萨女子,会如此无望如此卑微地把你放在心上。
这样很好。
你就不会有悲伤,不会有眼泪。
在你与琉岛的女主成亲之后,你还会成为统领整个西陆大地的君主。你会渐渐忘记一些叫记忆的东西。你会渐渐忘记身体里的悲痛。
所有雪隐国的臣民都不会再流传着关于你的不利谣言。
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衍生满心的不甘。
肆
那些如绵针一般的往事,透满了潮水嘀嗒的声音。是在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才知道,当我们还无法看透爱的时候,请不要轻易去爱。
我是当年瓦萨族的少女。
我是凉姜,我的王。
我一直不能有勇气站到你面前。一直不能。
就像我一直不能有勇气弑杀你一样。我的身体不能,我的爱不能。
此刻,你正站在满是玄鸟图腾的鹿台上,背对着一弯清冷潮湿的月光。细细的影子染在枝末树梢。黑色的三只乌在高空发出凄迷的惨叫。山涧的流泉和林中的小鸟,偶尔唱起轻快的歌。铁链在高索上行走的声音,似从梦境中穿透而过,充满绝望而危险的气息。
守城的将士,将身体裹在宽松而拖地的长袍里。步履轻盈,生怕惊醒路边的蝼蚁,亦或是沉睡的露水。他们拼命要保全这个伟大王国最脆弱的帝王。
他们仍然像多年前一样,称你,王。
“王,夜深了。”
“王,该安寝了。”
“王,沧海姑娘的船队正靠岸。她真的带了琉岛上所有的珍宝而来。她一定会辅佐您将我们雪隐国变得更加的强大。”
被唤为王的美少年,微蹙着眉,烦躁不安地喝令多嘴的侍卫退下。夜鹰在这一刻划破夜空,凄厉的惨叫。蔷薇的尸体,腐烂在空气里。
于是,整个鹿台一片死寂。
你站在孤独的中央。你似乎被那些支离的梦境,错觉一般的片断,轮回似的时光纠缠得头痛欲裂。你抚住双耳,继耳蒙住双眼,仍旧无法抑住身体里悲痛的力量,你索性与夜鹰比试声音的穿透力。
你不断问自己,真的要娶沧海为妻吗?
真的要吗?
这样问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眼角的泪。我的手不自禁地伸出去,伸成了一个触摸的姿势。寂寞的姿势。终于还是无声静止在你的世界之外。
我的王,直到这一刻,我仍然坚信,你是爱我的。
虽然你终究都没能用身体记住我。
伍
从百姓议论的口中,我大致知道琉沧海。传说中像神一样勇敢的海盗的女儿,掌管整个西陆的岛屿。在一次海船停靠在雪隐国岸边时,对你一见倾心。
她当即对所有人宣布,她爱上了雪隐国的王。她要成为他的妻子,她要使雪隐国成为整个西陆大地上,最强大的国家。
她说,“却稀,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一生积敛的财富,我不求你爱上我,只求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让我在你身边,让我能够爱你就可以了。”
这样委屈求全的请求,从一个勇敢而漂亮的女主嘴里说出,几乎无人能够拒绝。
你当然也没能推开琉沧海的爱。你牵了她的手。你附在她耳边说一些没人知道的密语。
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王,冷漠得不会再爱上任何女子的时候,你竟然答应了与琉沧海的成亲。你甚至答应她,会好好善待她,会不再忧伤。会抛开所有阴霾的过往。会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而活。
我于是难过得无法呼吸。
虽然你可以快乐,曾是我希望中的样子。但当你真的牵了别人的手,真的要从此忘掉我时,我突然间无比嫉妒和心痛。
我想爱情大抵不过如此。没人能洒脱到真的双手奉出成全。
就像我宁可忍受刺心的痛,宁可忍受近在咫尺无法相认的煎熬,也只是为了能够有与你坦于日光之下的相见。
我以为相见之日必会是两情相悦的缠绵。
而原来注定还是一场廉价的被辜负。
我的身体里又开始跳跃着无数透明的影子了。
我在透明的角落期待了那么久,我在流动的水藻里煎熬了那么久,换来的,仍旧是一场将要窒息的幻灭。
你终于要娶第二个女子为妃了。
我的王,原来你竟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记住我了吗?
陆
我仿佛看见沐涯站在三界之外的桥边大笑不止。
他说,“凉姜,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说过,我能够控制全部。我可以让任何事,从有变到无。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不要试图违背我,为什么你就是不听?你要知道,我们的族人在水藻里已呆得太久。”
有些事情,不是被操控就不会发生。
我像一缕被掏尽的空气,脸色惨白地蹲在沐涯身边的红色大地上哭泣。
无叶的红花,哀尽天崖。
却稀,你曾经在那个潮湿的下午,在兵刃对恃的激烈里,冷冷地问我,沐涯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其实,沐涯是我的长哥哥。是我们瓦萨族惟一活下来的皇族。
我不说,是不想我与你之间的误会和仇恨,像潜藏的树洞那样,越挖越巨大。
他被一柄黑色的短剑刺中胸膛。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记得他衣衫上大朵的血红,多到将他包围。然后,他就像一朵花那样,在我面前颓然倒下。
他说,“凉姜,就算你不帮我,就算我死了,我仍然能够颠覆雪隐国。我们数以万计的族民,是因雪隐国而死。他们变成无数的鱼类,动物,和游荡的亡灵,只因他们不肯归顺强大的雪隐国。我今天就要用这把短剑手刃雪隐国的王。”
我哭着摇头。
我的手中握着那柄锋利的黑色短剑。
只因他对我说,这柄剑总要结束他们二人中的一个。
不是他,就是你。
却稀,这世上不会有人明白,当我的剑刺到沐涯的心脏时,我有多么的难受。我的长哥哥当时是那么的平静。
他竟然微笑着拉我的手。
他前所未有的对我说很多话。语气少有的柔和。
他说,“凉姜,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哥哥都不会责怪你。”
他说,“凉姜,如果你真的不快乐,那么去找却稀吧。万一他伤害了你,也不要难过,要知道,哥哥会一直守护你的。”
我那强大的对任何人都有所防范和猜忌的哥哥,惟独不会料到,我也会将剑刃对准他。
柒
隐末二十年。
雪隐国主在华美的鹿台上迎娶他富有而勇敢的妃子。琉岛的女主,琉沧海。
这是一段几乎可以被永载史册的佳话。
仪式空前盛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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