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地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哧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然流泪。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去银行柜台取的,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刺刺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地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地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地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地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播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人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给她。
那个橘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橘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地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一面椭圆镜子,照见她,吃力地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木炭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贵州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瓮声瓮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劝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零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号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贵州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支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别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地坐起来,默默地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地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地,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红肿,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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