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刚到c省师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c省师院太让她失望了,学校没名气也就罢了,学不到东西也就罢了,本来她也没指望在这里成什么大气候,只指望尽快熬过这四年本科,一毕业就考研究生,考到一个好学校去,扬眉吐气,从新做人。但c省师院的问题远远不只是没名气,完全像个充军流放之地,这四年怎么熬得过去?
c省师院的前身是d市师院,如今大学升级风盛行,两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养为人师表们的学府也未能免俗,师范改师专,师专改师院,师院改师大,市办变省办,省办变国办,于是d市师院摇身一变成了c省师院。但名字改了,内部结构却没多大变化,仍然是那些老师,仍然是那些课程,虽然挂了个“c省”的大牌子,但也没把学校搬到c省的省会e市去,还是待在d市。
d市是个矿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块还像个城市,一出那块,就像进了矿山一样,路边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种不长树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颜色可怖的石头。听说那些小山的内部都被采矿的掏空了,摇摇欲坠,经常塌方,特别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带下来,活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d市的北面是煤矿区,不知道挖出来的煤块是供应给谁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见者有份,因为d市上空永远都飘浮着灰黑的尘土。如果出门上街的时候刚擦过皮鞋,换过衬衣,那么等你回来的时候,衬衣的领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却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头发那不用说,早就黏糊糊的了。
从煤矿区经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矿工,衣服黑糊糊的,手脸也是黑糊糊的,可以说比正宗非洲黑人还黑,但牙齿却不像正宗非洲黑人那样从头到尾的白,而是这里那里沾着煤粉,像斑马一样黑白相间。
不幸的是d市火车站就在那一块,所以石燕坐火车回家的时候就非得到那片去不可。不用说,火车站也沾了煤矿的光,到处都沾着黑糊糊的煤粉,候车室是脏糊糊的,火车厢是脏糊糊的,车上的厕所那就更是脏糊糊的了。她每次去坐火车的时候,看着车站附近那些光秃秃的小山,看着山脚那些歪歪斜斜的工棚,就只想哭,不知道是为那些矿工哭,还是为她自己哭。
坐在火车上,她也是坐一路,紧张一路,因为同行的大多是矿工,从附近的乡下来矿山干活的。煤矿很少有女矿工,所以矿山基本是个“男儿国”。那些矿工看见了女人,不管你年纪大小,也不管你是丑是美,都会想方设法往你跟前凑。石燕第一次坐火车就差点给吓死,因为一路上不断有男人坐到她身边来,使劲挤她,还趁她打盹儿的机会摸她捏她,吓得她觉也不敢睡了,一直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那些露出斑马牙对她微笑的矿工。
她父母听说了火车上的情况,就不让她单独坐火车回家了,他们找熟人,走路子,每次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找辆车来接她,开学的时候又想方设法找辆车送她回学校,当然都是货车,就是那种“解放”牌大卡车,因为她父母没本事搞到小车,不过她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摸她捏她。
她从前总觉得“洞洞拐”那小山沟贫穷落后,闭塞不堪,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但她在d市待了一段日子,再回到“洞洞拐”的时候,觉得那条小山沟真是山清水秀啊,什么地方都像水洗过了的一样干净。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登山鸟瞰,可以看到厂房农田,绿树红花,真的是风景如画。不像d市那边,总让你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因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
她每次还没放假就在盼望着回家,快开学了又舍不得离家返校。d市对她来说,就是个流放地,能在那里少待一天,就少待一天。
d市的南面是d市钢厂,钢厂周围是工人们的居住区,有个很美的名字,叫“钢花村”,但那里的工人宿舍又老又破又小,那些街道既狭窄又肮脏,一下雨遍地泥泞,得穿高筒胶鞋才能在那里行走。有次学校停了几天水,石燕跟一个家在钢厂的同学去厂里的澡堂洗澡,刚好碰上下雨,她跟那个同学洗完澡,一路泥泞地蹚回来,结果比不洗还糟糕。
钢厂也是一个“男儿国”,很少有女工干钢厂的,有的话也是凤毛麟角,肯定不会下车间,而是在办公室工作,早就被厂里当官的抢跑了,所以钢厂的男青工们也比较“饿”女人,看见有年轻女孩经过,就会大起胆子上来调笑,女澡堂也经常被人挖了洞偷看,搞得石燕再也不敢去钢厂的澡堂洗澡了。
不去这些地方,不等于就跟这两个地方隔绝了,因为煤矿和钢厂是d市的经济命脉,d市就是因为这两者而兴起的,所以可以说d市就是煤矿和钢厂,煤矿和钢厂就是d市。像师院什么的,完全是外来的,或者多余的。d市没有师院可以存在,但d市没有煤矿和钢厂就不存在了。
所以d市人大多是煤矿和钢厂的工人,或者他们的家属。d市人很“欺生”,好像把d市当成自己的王国一样,对待外地人就像对待侵犯他们领土的异邦异族,有种天生的仇视。d市离c省的省会e市只一百多公里,但d市人说话的口音就跟e市人完全不同,转弯抹角,忽高忽低,不仅土气得要命,还给人又凶又冥顽不灵的感觉。
但d市人偏偏像捍卫自己的国土一样捍卫自己的口音,虽然他们去了e市也竭力操一口e市话,但你外地人到了d市,免不了受到刁难。到商店买个东西,如果你讲普通话,售货员觉得你卖弄;如果你讲自己的家乡话,售货员觉得你老土;如果你操一口d市话,售货员又以为你在嘲笑他。总而言之,石燕每次去市里买东西都不顺利,后来她就不怎么敢去了,她作为女孩子的唯一的娱乐和享受也被剥夺了。
不去市里,就蜗居在学校里,日子也不好过。石燕的寝室里住着十六个女生,八个高低床,把半个教室改成的寝室挤得满满的。学校的澡堂只在冬天开几个月,周一、周三开给女生,周二、周四、周五开给男生。澡堂里没厕所,但人们进了澡堂,听见哗哗的水声,又让热水一激,就特别想拉尿,于是大家都是就地解决,搞得澡堂里永远有股尿骚味。夏天澡堂不开,大家都是在自己楼里的厕所里洗澡,每层楼的厕所里有两个厕坑给填起来了,做成了洗澡间,供大家冲澡用,但楼里没热水,要自己去开水房打了热水,提回来兑了冷水冲澡。
学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不糟糕就不叫大学食堂了),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读的时候,伙食也不怎么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带些菜来吃,现在离得远了,没办法经常回家带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也算因祸得福,她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
那时想到要在c省师院待四年,她心里就充满了绝望,恨不得退了学回去复读,特别是一年之后她听说有几个去年没考好的同学,跑到外省亲戚家住着,在当地的高中借读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a大、b大、e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该到这里来读书的。人家读了这一年,进了名校。她也读了一年,但不过就是从d大的大一读到了d大的大二。
她想退学,然后跟那些复读的同学一样,找个亲戚家住着,到那里去参加高考,就当她那级没跳吧,再考一次年龄应该还不算大。但c省师院为了保证中学师资,对学籍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学生没有正当理由一律不准退学,如果擅自离校的话,以后永远不准参加高考。她打听了一下何为“正当理由”,结果发现几乎没有哪个理由是正当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这一下彻底完蛋了!她感觉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签了卖身契约,从此被人卖进了窑子一样,而且这个窑子还不是一般的窑子,完全是官办的窑子,你有钱都赎不了身。即便你私自从窑子里逃出去,也没人敢收留你,因为官府已经跟各方面打过招呼了,就像在你脸上烫了金一样,谁都知道你是从官府的窑子里逃出来的,谁都不敢收留你,最终你还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窑子里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诉苦对象就是黄海,因为黄海也跟她一样苦大仇深,有倒不尽的苦水。但在石燕看来,黄海的苦简直算不上什么“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样的大城市里,a大的校园又那么美丽,他还有什么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这么好的大学,她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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