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恩科明经实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两人并列。明经榜也用一张红纸贴在皇城正门进士榜的旁边,进士榜是金字,明经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两个名字排在一处倒也显眼--
程适。
顾况。
刘铁嘴一想,胸口的气胀得越发堵了,将凉手巾翻了个面,颤巍巍向门外喊:「小幺--小六--再给师傅拿个凉手巾来--」
八月十五,顾小幺与程小六蹲在乐风观门口,在人缝里看新科三甲游街。
探花郎是新科进士三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方才三十一岁。因此满街挤的人一半为看状元郎另一半是为了看他。状元、榜眼、探花依次从乐风观门前过,人群沸腾欢呼。
宋诸葛在观内摇着签筒说:「小六小幺啊,进来吧,咱不看他。等册封的榜文下来,你们与他们一样,一样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阶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干,得了上头大人的赏识,兴许升得比他还快哩,看他做什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依言进观,门外的人追着新科三甲渐渐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该去宫里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诸葛收拾家伙道:「先回家吃顿饭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着路边慢慢向家走,身后一阵嘈杂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些!莫挡了睿王爷的骑驾!」待闪到街角边,只见十几匹骑马的侍卫簇拥着一个人风驰电掣般擦身而过,顾小幺站的稍微靠外,险些被马蹄子踹到,考虑自己好歹中了明经快要有封赏,硬生生把骂娘的话吞进肚子里。被护在中间骑在玉花驹上的那个人应该是睿王爷,似乎还回头瞧了他一眼,顾小幺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一行人马已经去的远了,扬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里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场一向都这么大。」
顾小幺吐了口唾沫:「万岁爷唯一一个活着的兄弟,他不谁。我险些被睿王府车马撞翻的次数加这次总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过一、两年以上的,哪个没被车马差点撞过几回?谁叫这里是京城呢,皇亲国戚跟做高官的,就能这么。」
八月二十,册封的诏书放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做官了。
明经比不得进士,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领圣旨做官。
同榜的明经三十人统一到皇城中万寿楼前听封,听封前与听封后各朝金銮殿方向遥拜叩头,叩谢圣上恩典。
进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县。
明经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门下书令从吏,从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书监楷字,从九品下。
听完封磕头遥拜完万岁爷爷,顾况在空地上自言自语地揣度:「书里常说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这个从九品下算是什么官?」程适低声道:「就是芝麻尖儿那么大的官。」
宋诸葛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聊做庆贺,街坊四邻都晓得程小六与顾小幺考中科举做了官纷纷过来道贺,挤兑刘铁嘴摆酒请客,刘铁嘴摇头:「罢了,那么个小官,还没个守城的总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规矩,官员未有家室者,凡品阶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职衙门内安排住所。说是体恤官阶低的官员,其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禄低微,买不起房子摆不起轿子随从的排场,穿着官服满街乱跑丢朝廷与皇上的脸面。
明经一榜三十个,尽是十七、八岁的风华少年,最老的一个年方二十四,因为乡下家穷,还没得有钱娶上媳妇。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适说,这便是所谓的一窝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处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适与顾况回家收拾包袱,顺便给宋诸葛与刘铁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诸葛叹气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里散漫,需时时谨慎小心在意。皇城里是个官都比你们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间要亲近又不能太亲近。横竖你们这样的楷字,也没人拉拢你们结朋入党,只把『谦恭有礼』这四个字记牢。」
顾况与程适一一听着应着。顾况道:「先生,现在我好歹有个差使也有俸禄,以后别再起早贪黑的做生意。在家种种花养养鸟,等着我升了官有钱买宅子进去做太爷。」
刘铁嘴道:「太爷这一桩等你升了官再说,现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穷命,一天不说书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红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适接口道:「到时候师傅哪天嘴急了想说书也罢算卦也好,我去请人,前厅里站一百,正厅里坐一百。前厅站的留着先生算卦,正厅的听刘先生说书。」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顾况与程适在堂屋与宋诸葛和刘铁嘴磕头出门,背上包袱进皇城。
验牌入城门,看四周的高墙琉璃瓦,颇有些激动。从今日起,算吃朝廷饭的人了。
明经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顿在秘书监西南角的一处院落里,三面厢房通连着回廊,一人一间,离书库不远。通事大人说,这样方便传唤。
程适与顾况两个末等末名住在回廊拐角最背阴的两间屋子里,屋子里各有床帐衣箱桌椅,是吏部统一分发的被褥,顾况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里还有个厨房,雇了据说是典簿大人亲戚的老俩口烧锅做饭。老人家年纪大了,口味钝,做出来的饭汤汁菜水都能拿去腌过冬的咸菜,十个楷字吃了两天,每人搂着一个茶盅过日子,在楷书阁里窜来窜去,一时添水一时跑茅厕。楷书阁里还有五个楷字,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花白胡子,上司楷书郎施大人年纪最老,也是明经出身,在秘书监做过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书郎,脾气甚好。几个老人家看着年轻人心里欢喜,含笑看来来回回找水的跑茅厕的只当个乐子。
进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种规矩。
熟悉规矩的第一项,便是将官阶大小与官服的品色一一对应记牢,方便见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员穿蓝,三品以上的大员穿红。同色里颜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红。
顾况与程适的这些学问源头是顾况隔壁的席之锦,席之锦是山西人,家里有亲戚走过买卖,十五、六岁的时候跟亲戚去了江南江北几个地方,见的世面多,连说到朝廷的规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顾况与程适虽然从小打不拢,但跟席之锦都很对脾气,所谓一见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个小酒。
喝第一顿的时候,顾况与程适将从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里是什么地位晓得了个通透。用席之锦的话,是个人都比咱大。从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连个帽翅都没有。皇城里帽子上没翅的只有打杂的、做太监的跟官阶在从九品下的三种。太监穿绿,从九品下穿淡青,一个帽棱是方的,一个帽棱是圆的。
不过从九品下有个好处,其他品阶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着过来的人比自己高还是低,楷字没这个顾忌,只要见到帽子上带翅的一律拱手低头闪到路边,一定万无一失。
喝第二顿,席之锦告诉顾况跟程适还有另外两个楷字,朝廷里公认的几个对头。
最大头的,程太师和吕太傅是对头。所以程太师的小儿子秘书令程大人与吕太傅的独子抚远大将军吕先是对头。右丞与左相大人是对头;各省各部之间,中书和门下常不合,然后秘书监与翰林院是对头。
秘书监与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两方的职司多有重复,所以皇上尚未亲政那会儿,有谏议大夫说秘书监的人员冗杂开支过大,提议废秘书监留翰林院,这是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合的开端。
秘书监的品阶虽然远高于翰林院,但秘书令大人、少监大人、监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从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译史到典书乃至楷书郎大人都是太学出身或提拔上来的老明经。翰林院的人仗着自己是进士,第一瞧不起明经,第二看不上太学出身,说秘书监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带子,其实连带着将秘书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里。
而且翰林院的现任掌院,还曾是吕太傅的门生。
喝第三顿小酒的时候,席之锦单独告诉顾况和程适,秘书监有一大忌讳,千万不能随便提起秘书令程大人的名讳表字。
秘书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状元。
顾况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一面在心里暗自钦佩席之锦,一面仔细将他讲的话牢记在肚里。打从进了秘书监,他的气势就比程适弱了一头--秘书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们大槐庄程将军的儿子。
顾况有一件事情没敢让程适知道。入名进楷字阁后的第二天,顾况被午饭的一碗菜汤腌住,下午多喝了两杯茶水,不免去茅厕勤些。其中有一趟因为憋得厉害跑得快了些,山墙边的茅厕只有用矮墙隔出的两个坑,顾况疾走到茅厕前,瞧见其中一个坑边已经站了人,只剩下一个坑位。这当儿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走来,几乎与顾况同时到厕所门边,似乎那人还先了顾况半步,但顾况委实憋得紧,什么也顾不得,胳膊一拐将那人拐得一慢,一头扎进茅房。
正在坑边手忙脚乱地解衣服,忽然看见旁边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头。顾况方才定睛回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尿意吓退一半。门口刚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鲜红的官袍。急忙将解了一半的裤子系好放下袍子躬身低头退到墙边,另一个坑旁的人低头出去,红官袍的人进来,顾况还算机灵,跟着低头倒退出去。红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两个,你出去做什么?」
顾况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职……卑职不敢在大人面前无状。方才卑职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个不做?皇宫里除了圣上的御厕,还没哪个茅坑分品级的?你若急就进来吧。」拎着袍子将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顾况,「站在那里你憋得难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难受。」
顾况着实憋得两腿乱颤,索性硬着头皮进去。他方便完矮墙那边的大人也方便完。顾况低头恭送大人先出茅厕,方才跟着出门。没想到那位大人出门后又回头看了看顾况,皱眉道:「你是秘书监新进的楷字?」
顾况低头道:「是,卑职是今科的明经。」那位大人皱着眉点点头,方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况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纹,居然文官,方才还以为是穿官服入宫的武将。
等到再一天,秘书令大人视察楷书阁,顾况方才晓得,为什么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长一副骁勇模样。老话说的好啊,什么模样的老鼠爹,养什么模样的耗子儿。
程大人记性甚好,瞧顾况的时候还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顿酒,是程适单独跟席之锦喝的。喝到酒壶快干,席之锦醉醺醺地趴在程适的耳朵根子上,告诉程适皇宫里还有个规矩要记住。若是出入宫门的时候看见不穿官服穿便装的,只要像平常一样就成,万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锦红着眼珠子大着舌头说:「程--程--兄,这话小弟可只告诉你--一个,特别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细致的,千万别瞧见他犯不自在,保准过两天就有人来找你让你不自在,因为--」席之锦咧开嘴呵呵笑了两声,又向前凑了凑,伸一根指头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里再挤出三个字:「爱男色。」
程适在肚子里叫了一声我的娘嗳,不动声色地把一盅酒干了。
这顿饭,这句话,不久就中了程适的用。
院子里做饭的老人家烧的菜实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饿得慌。十个楷字常凑钱让往厨房分派米粮果蔬的杂仆捎带外面的酒菜打牙。秘书监的规矩,凡在处馆里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个楷字也常轮流分派,每隔两三天轮一个人去集市上捎买吃食。
这一天轮到程适。
程适这一回是头次出皇城,头天就跟楷书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应了卯便领腰牌出城。到城门前验身出门的时候还跟守城的兵卫寒暄了几句,搭搭关系。验完身正要出门,一个穿便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卫恭敬地低头任他过去。程适的眼顿时直了,传闻不如亲见,席之锦那小子说的,居然是真的!
程适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闲散,被程适两个跨步赶上,装做掉了腰牌去捡,飞快地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程适只觉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捡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嗳,万岁爷的小白脸,果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当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万岁爷的小白脸施施然从程适身边走过。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脚,接着,一个嗓子眼里含着笑意的声音飘飘荡荡进了程适的耳朵,「可是哪里有些不适,要扶你一扶么?」
程适抓着牌子跳起来,嘿嘿拱手一笑:「多谢……」脑子里转瞬挑了个贴切的称呼,「多谢兄台。方才弯腰紧岔住气,顺一顺不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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