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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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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两件大事。一件举国皆知,一件满城皆知。

举国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门的一场大火。西奉门守门的一个老军巡夜到三更肚子饿了烤个萝卜充饥,没留神走了水,将西奉门烧掉一半。连带十几丈的宫墙都烧成焦碳。天子得知极震怒,朝中百官极惶恐。天子极震怒,震怒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极惶恐,工部礼部刑部吏部团团乱转,内医院的六个御医轮流替皇帝诊脉,内医院医官数十人,昼夜不分议方熬药。

满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桩白喜事。两朝元老、户部原右司员外郎曹大人中风三年终于功德圆满,于正月末在自家正厅的席塌上寿终正寝,卒年八十四岁。

曹大人长子率领满门孝子贤孙将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二月初二这天正赶上头七。曹家从京城五个道观里请来九位法师、八十一个小道上给老太爷做一场大法会。诵经摇铃鸣乐声震动两条街。这场排场,比前年礼部员外郎的太爷过世那场更为隆重。曹大人长子领头,子孙男丁披麻戴孝伏地号哭,女眷在内室中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职务内外应酬、女眷便在内院偷看做法会的小道士闲聊。

女眷们众口一矢,八十一个小道上里数乐风观的两个最标致。在两个小道士里再分个上下高低,女眷们的意见又不一致。正房长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摇铃的那个眉毛浓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内房二孙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诵经的那个白净些细致些的最好。争到晚上散场,眼睁睁看着两个小道士领了赏钱欢欢喜喜地跟着师父回去。大孙媳妇便说:「赶了黄道吉日有闲暇,也去乐风观里打蘸做个功德。」托人喊管事过来打探,管事的却回说:「乐风观的小道士一半都是临时找人顶的,那五个道观里数乐风观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师,小道士统共六、七个。大老爷让带十五个过来,其他的恐怕都是临时找人顶数。人堆里最中看的两个,小人都认得。一个是乐风观里算卦的徒弟,还有一个是窜街说书的徒弟,常在街上见着。夫人们若要做功德,还需大观才体面。」

乐风观里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窜街说书的徒弟是顾小幺。

当年刘铁嘴宋诸葛带着程小六和顾小幺连夜被赶出昌应府,第二天早上宋诸葛掏出铜钱竹筒卜了个孔明课。天意说南北西方皆不宜,唯东方最好。宋诸葛再就东方发个鬼谷课,天意又指示,东方黄为上。宋诸葛直着眼说:「黄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灵验,确实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着自己的爹娘兄长了。

刘铁嘴与宋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顾小幺只要有饭吃哪里都无所谓,天意人意两厢情愿,一行人就这么到了京城。

到京城后,刘铁嘴与宋诸葛各租了两间屋子,都在一个院子里,各自安顿,顾小幺跟着刘铁嘴住,程小六跟着宋诸葛。

刘铁嘴和宋诸葛安顿下来立刻重操旧业,顾小幺见他二人早出晚归的很不明白:「刘先生,为啥还要去挣钱?咱不是有金条么?」

刘铁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喝道:「咄!莫乱讲!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关键时候用不得。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顾小幺更不明白为什么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过他懂得听刘先生的话,刘先生不让说,他就再也不说,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刘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条藏哪里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个月,将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细刮过,连皇城门都扒着往里瞧过,各处都没有找见他爹娘兄长。程小六很伤心,宋诸葛就拿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做成签来哄他。程小六当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诘胜事空自知的禅意。

宋诸葛只说天意曰莫强求,自有机缘在前头,其他的不同他解释。程小六再问,宋诸葛东拉西扯文绉绉一通,程小六听的犯堵,将签压在枕头底下睡了两夜,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终于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刘铁嘴的屋门,顾小幺睡得迷迷糊糊骂骂咧咧来开门,程小六一头撞进去,直接摸到刘铁嘴床边,扯着一只脚刚沾地的刘铁嘴裤脚扑通跪下:「刘先生,你教我认字吧。」

刘铁嘴摸着胡子道:「好。」但刘铁嘴又说:「念书可苦得紧,吃得住么?」

程小六拍着胸膛说:「当然。」

从此后心里犯堵的人换成了顾小幺。

求刘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证的也是程小六,为什么念书的时候要连他一起念?

但是顾小幺犯堵归犯堵,学认字一点没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认得的字他不认得,不是给蛤蟆村丢人么?

刘铁嘴白天说书,晚上点灯教他两人认字,还布置习字功课让在白天做。

等锅灶边引火的练大字废纸堆了几摞,三字经百家姓滚瓜烂熟,又学了几首唐诗。某一天,刘铁嘴拿着两本新书扔到顾小幺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里挂起一张画像,让他俩人对着画像磕头。

顾小幺道:「这是哪个神仙要磕头?」

刘铁嘴道:「这位是圣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读书人的师傅。给圣人磕过头就算入了他的门,从今后要学他的学问,也要守他的做人规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没有给他磕过头,他的规矩多不多?」程小六盘算,如果规矩多要不要考虑。

刘铁嘴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这位圣人的规矩是经世济国的规矩,更是天下读书人的规矩。」

那么,给他磕了头就算读书人了?顾小幺跟程小六脑子里念头同时一转,一起趴下磕头。

读书人,这三个字有多荣耀,顾小幺与程小六都知道。读书人可以不用耕田种地,读书人可以穿长衫,读书人可以为官做宰。所以在几年前,顾小幺与程小六趴上学堂的窗户,羡慕地看跟着先生背书的学生,因为他们能做读书人。

摆在桌上两本书墨蓝的封皮上两个方正的字,当天晚上程小六与顾小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凑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摸了无数遍。

论、语。

现在再拿到一本《论语》,顾小幺会掂在手里斜眼瞧瞧,再顺手丢进哪个旮旯里,而程小六根本连看都懒得看。

读书人这三个字,只能去鼓励从一写到大再从大写到天的毛孩子,孔圣人与诸子百家的经书一一背烂了又怎样。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么样的读书人没见过。读圣人书做读书人的天下无数,从乡里到省城层层考过来,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么几百个。三年一回的进士科,几百个人里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过二、三十个。剩下的,有花光盘缠沦落街头的,有扛起包袱从此回乡的,有今期复明期到胡子花白的,更有想不开寻死觅活的,还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从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种营生的。

最后这种人,身边就有二个活生生的例子:刘铁嘴和宋诸葛。

刘铁嘴和宋诸葛今生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在程小六和顾小幺将子集经注即将一一背的滚瓜烂熟的紧要关口,觉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体谅自己的地步,于是每天晚上就着三两小酒将当年屡试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顾,回顾完后还要加些功名不过浮云的唏嘘。

本该「霄汉常悬捧日心」的顾小幺与程小六,就这么生生被唏嘘成「世上浮名皆虚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诸葛和刘铁嘴发现顾小幺与程小六替街坊邻居写书信,帮道观装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赚零用时,悔已晚矣。两人丢下书本,跟在宋诸葛和刘铁嘴身后跑腿学做生意。将来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个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顾小幺想做个京城最出名的说书的。

刘铁嘴在夜深人静时常对天长叹:这两个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还是误了他!

程小六与顾小幺在曹大人家窜个法会场子,乐风观的道长各给了五十文谢钱。程小六揣着钱去喝了两杯小酒,脸上红彤彤地回到家,宋诸葛与刘铁嘴正在下象棋,刘铁嘴看到他照例长叹,宋诸葛问他:「小幺呢?」

程小六最不耐烦人问他顾小幺呢,偏偏新近两个人接生计总接在一处,胡乱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着钱去找王瞎子家那个弹弦子的小丫头了吧。」

顾小幺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动,去看他闺女二丫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瞎子还就这件事情找刘铁嘴认真地合计过:「你徒弟小幺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着把事情办了,小幺识字,我瞎子还有点余钱,盘点货摆个摊儿小俩口过日子多好。」

刘铁嘴一向与街坊和睦,头一次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个没趣。

刘铁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后悔过,再怎么做主,总也要问问小幺自个儿的意思。程小六看刘铁嘴唏嘘叹气的模样偷着乐,顾小幺喜欢的其实不是二丫,他知道。

顾小幺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荡的地痞调戏才常去帮她的忙。本来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次被顾小幺抢在前头。连顾小幺都能摆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让他去充个大头。

等顾小幺回家,程小六正在院里打水,故意扬头向他道:「偷偷摸摸回来,看二丫去了吧?刘先生正想要不要帮你跟王瞎子提亲哩。」灯影下顾小幺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红,装没听见向屋里去。程小六哈哈笑:「进屋偷着看粉红的--」顾小幺一个箭步窜过来,抡拳头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闪身躲过去,左眼眨了一眨,「方才什么都没说。」顾小幺被戳到心头的秘密处,也不同程小六多纠缠,转身进屋,程小六再龇起牙笑了笑。

顾小幺想的人,是那个粉红帕子的主儿。头几年前程小六就偷看过他从怀里掏出来看,脏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红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里来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晓得顾小幺有时候藏在怀里,有时候塞在枕头底下,跑不出这两个地方,还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于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时候从他枕头底下摸出来擦桌子。擦了几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小幺闻出了味道不对,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规矩,手帕的事情从此不对外人提。

本来也没打算对外人提,只要能时常拿来掂掂顾小幺就够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齿,心满意足地想。

刘铁嘴与宋诸葛此时正在踌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这辈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诸葛又替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签,最土的四个字:「心想事成」。

宋诸葛算了半辈子命,数这次灵验。十来天后,皇城里躺在病榻上的万岁下了一道圣旨,朝廷急待用人,拟开恩科,恩科诏附了最要紧的一条:凡京城人氏,捐资重修西奉门达一百万钱以上者,赐贡学出身,特许直入国试。

读书人一辈子一定要去考次科举,这就像良家妇女一定要嫁个相公一样,是条举世公认的规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刘铁嘴把顾小幺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郑重地从怀中摸出两卷帛书:「三月初一,拿着各自贡士锦去宫城前门楼大街进士科入试名籍处应领试帖。」

程小六与顾小幺平生头一回面面相觑,各接过一卷帛书展开,再各自一眼看到五个大字「贡学生顾况」、「贡学生程适」。程小六的脑子快,拍下帛书:「先生,你去捐钱了!?」

刘铁嘴捋胡子,点头,微笑:「宋老说的好,一切皆天意。当年那箱金条刚巧够你二人各人一张帛书,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块肉去。

钱啊,这辈子只见过一回的金条,摸还没亲手摸过,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顾小幺道:「先生,这两张贡学生帛书又不能拿去当官卖钱,五月恩科开考,临时读书来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进士,何况我这样的。钱不是打水漂了么?」

刘铁嘴皱起眉毛:「胡说!什么打水漂了!钱是死的,若能换来你两个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处。既然有这个机缘便去试试,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读书人一世总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圣人门生。」

顾小幺与程小六都晓得刘铁嘴凡事好说话,惟独在「科举」两个字上不松嘴,都不敢与他顶,把心疼在肚里憋着,刘铁嘴道:「今儿晚上早些睡,从明日起,把书拿出来重新温习,再做几篇文章顺顺手。」

顾小幺跟程小六嘴上应着,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来到院里透一口小气。钻出屋门,正看见顾小幺蹲在井沿旁边。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说的人,对着顾小幺搭了一句话:「可惜啊!」

顾小幺觑眼看看他,终于也没忍住长叹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顾小幺:「嗳,那盒金条你摸过没?」

顾小幺说:「没有,只看过一回。」两个人又各不吭声,闷头并排蹲着,到半夜。

第二天,顾小幺趁刘铁嘴出门做生意的工夫到街上逛悠,满大街到处在议论捐钱的事情。人都说:「谁也精不过万岁爷爷,哄着那些阔佬们出血呢。贡学生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换钱,一个干巴虚名。能参加国试的早在各省报来的举人堆里了,让进去考也是压箱底给才子老爷们做垫脚砖的。」听得顾小幺越发郁闷。

郁闷归郁闷,钱捐了讨不回来,东西给了退不回去。顾小幺与程小六没奈何把旮旯里的书找出来翻翻,刘铁嘴与宋诸葛说等试帖拿到就开讲应制文帖的体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阴半晴有些小风。

程小六与顾小幺换上长衫,早早被赶出门去领应试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摊吃了一笼蒸饺,顾小幺喝了两碗豆腐脑。等蹭到前宫门,日头已经高挂在竿尖上。宫城外前门楼大街领帖的门楼被一层层人一顶顶轿子围个水泄不通。来来回回绕了三圈,愣没寻见可以钻进去的空档。

程小六掂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也在外围打转的书生对着前面挡路的轿子啐了一口,「捐银子入试的阔佬,有辱圣贤!」

顾小幺与程小六听了也无所谓,横竖咱也不是阔佬。

程小六索性远远退在外围,看顾小幺团团乱转找空子钻,预备等他杀出一条缝来跟着闪进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顾小幺还在外围打转。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寻个地方坐下歇歇脚,忽然斜眼看见领帖处对面门楼开着半扇窗户。

程小六绕半个圈,寻到了门,原来这个门楼的门是向内的,门扇半开,两个穿浅蓝色官服的花白胡子老头正用胳膊支着头打瞌睡,面前长桌正中放着个红纸牌儿--入名领帖处。

程小六乐了,敢情领试帖的地方有两个,因为这个门楼门向内没人瞧见,都跑到旁边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从怀里摸出帛书,在桌前躬身一揖:「学生是来入名领入试帖的。」话未落音,他身后有人道:「学生也是。」

程小六略转过头瞄了一眼顾小幺,敢情这小子一直都留着神。

两个打瞌睡的老官听见人声惊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两个人打量一通,慢吞吞从胳膊底下掏出一本簿子,程小六将帛书放在桌上,顾小幺也双手捧着帛书送到桌前。其中一个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书展开,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门捐资新领的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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