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第六章 告别(1/2)
光阴只有在阳光下才具有意义,暗无天日的地方,时间也是凝滞的。沈珏抬起头,可以看到悬在鬼城半空中巨大的沙漏,这是地府唯一和人间通连的象征,每一粒沙滑下代表人间的亲属们又老去了一个时辰。鬼魂们总是既开心又忧愁的对待那个沙漏。
很快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他/她离死亡的时间又近了;
这真是一种不堪言语的折磨,在情感和理智间的博弈,一场没有输赢的争斗。而鬼魂们都会后悔,生前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明明可以做的更多更好;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明明可以说的很多。
沈珏站在黄泉路这边,看着黑白无常从那头拘着新来的鬼,一直挣扎的魂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粗布麻衣,袖子挽在胳膊上,身上并无伤口,死于意外。男鬼一直在挣扎,一副绝望又不甘的模样,嘴里不停的嘶喊着要回去,家里还有两个娃娃,他还没有把藏钱的地方告诉自己的婆娘。
来不及了。沈珏几乎是冰冷地想着,谁让你从前不说。
他们都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多可悲的人类。
而他却是被人类教养大的,整个童年也是这样一个人类,一手将他拉扯大,教他读书识理,为他高兴和伤心,替他打理冷暖,给他许多温情和关爱。
然后就把他丢下了。
他很久之前就被丢下了,从几百年前雍城沈宅那个挂满红色灯笼的元宵节晚上开始,就成了一个失亲的小妖。他不记得那段难熬的时光里自己有多少次变回小小的动物的形态,像小狗一样把自己缩在那个人的大床上,一遍遍祈求他回来重新抱抱他。可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一双手揉着他毛茸茸的肚子,说我家小宝这样真可爱,然后把他搂进怀里。
那晚只有伊墨出现,命令他变回来,并永远不许这样。
那时候他才知道不是他一个人被丢下,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与他同病相怜。即使那并不是人,是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蛇。他喊他父亲,与他同病相怜,彼此相契。他们因一份憧憬踏上寻觅的旅程,一路上伊墨教他修炼,教他捕猎,也一次次力挽狂澜救他于危难之中。即使他们从未像真正的父子一样牵过手。这并不妨碍他孝子一样照顾这条老蛇,陪伴他,也让他陪伴自己,展望未来找到爹爹的那一天。
然后找到了季玖。
那是别人的父亲,即使同样作为儿子,他比任何孩子都要优秀,他依然没有资格当他的孩子。因为他不属于他的血脉,他属于的是死亡的遗忘。
沈清轩已经死去了,其实他比伊墨更早认识到这一点。他的爹爹埋在沈家别院的那座孤山上,睡在深深的黄土中,抱着他喊小宝的瘦弱男人再也不会重来,把他架在肩膀上送到果树上的阿爹再也不会复活。
即使柳延也无法替代,因为他的幼年不会再来。
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变成小小的一团绒球,幼崽一样在柳延怀里撒娇,让他替自己梳理毛发,揪着耳朵捏在一起为他的怪相笑出眼泪,也不会为了追他手上一根栓了竹蜻蜓的木杆,在地上蹦来蹦去,最后累的趴在地上,让人类把他抱起来,洗一个清清爽爽的澡。他只会露出本相,一匹庞大的黑色巨狼,有利爪和獠牙,然后收起它们,敞开自己的肚皮,让人类枕着自己。
他的一生——既然已经做了鬼,说一生似乎也合适了。
幼年的他,沈清轩是他的天与地,他的倚仗和对抗一切的盾矛。
之后他的天地是伊墨,他一直以为伊墨会一直在的。无论爹爹转世成怎样样的人,冠上怎样的名姓都无碍,因为伊墨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伊墨会一直找下去,他会陪他找下去。伊墨总是在的。因为他是他父亲,是一条活了两千多年的大蛇妖,会在他前面长长久久活下去。
他从未怀疑这点,然而罗浮山多了一座坟茔。
他曾经一年一度回去,看着他们一年比一年老去,他不知道如何能直视他们,看他们肉体凡胎,在时光摧毁下牙动齿摇,皱纹密布。连光鲜了千年的伊墨也乌发变白。这条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从来不爱束缚,连长发都不爱梳理起来,总是披着散着,走路的时候在身后扬着。那是他父亲。在花园里逗鸟,一低头,瀑布一样的白发散了个遮天辟地。
那一刹那,他仿佛预见了灵柩上的白纱。他知道伊墨要走了,以死亡的方式遗忘他。
他做了很久的准备,才能平静的迎来那一天,他们衣着整齐,干干净净的躺在床上,牵着手一起丢下他。
他给伊墨梳发,梳的整齐洒脱,没有给他束冠,伊墨不喜欢这个,觉得平白顶个东西在脑袋上还洋洋得意的都是傻瓜。他亲手用白绫将他们裹好,将他们一起放进棺木,双人的棺木是他后来二十年四处寻得的木材,木如乌金,刀劈斧砍不得,是深埋地下万年的木头,硬如金铁。他用法力劈开亲手打磨雕琢成棺。
他让他们得偿夙愿,同死共生。
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座双人坟。
“怎么走?”
沈珏问南衡。面对面站在黄泉路口,黄泉路上黑白无常忙忙碌碌,仿佛没看到他一样从两人身边走过。黄泉路有来无回并非空谈,南衡或许能回去,而鬼魂无法从这里还阳。
南衡笑了一下,道章“踩在地上,沉下去。”
没有鬼会这么做,沼泽般的土地他们从来不敢踩在上面停留,飘起来既安全又快速,脚不沾地的悬空也满足了很多做人时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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