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2/2)
"把这个给他带去."严争鸣这还是头一次提韩渊,抛出了一颗蚕豆大的小珠子.
程潜伸手接住,感觉此物触手生凉,淅沥沥的雨水缠在他身上的潮气顿时散了.
"早年间西行宫流出来的避水珠,我这弄到了几颗."严争鸣道,"唐轸立下的十五约马上就要到了,别让他落汤鸡似的丢人现眼."明明心里记挂,却总顶着一张爱死不死的嫌弃样,也算绝了.
程潜下山还没见到韩渊,先在太阴山脚附近碰上了唐轸.
唐轸是个十分省心的客人,除了第一天刚到扶摇山时被李筠亲自引着在山中游历一番之外,他基本都是深居简出,很少离开客房的院子.
唐轸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并未浪费真元挡雨,袍袖沾湿了一片,他也不在意,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着.
程潜让霜刃落了地,打招呼道:"唐兄."
唐轸道:"到十方阵那里去吗?同去."
两人谁也不多话,没有御剑,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间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路上.耳畔风雨声细密,好像一切都慢下来了.
程潜道:"有唐兄相伴,我感觉万事都不着急了."唐轸道:"凡人一生庸碌,是被功名利禄追着走,修士虽有百倍千倍的时间,身后却依然追着修为和境界,都在天地间逆水而行,稍微懈怠一刻,就会离大道远一步,所以不敢不着急------我一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好求的,当然也就比别人悠闲些."这话说得程潜心里微微闪过些许疑惑,他心道:"什么都不求,你奔波到这来干什么?"然而这疑惑一闪就过去了,程潜朋友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他不大愿意对朋友犯疑心病,便不怎么在意地接道:"我倒是觉得,偶尔慢走几步是调剂,要是天天都过得这样悠闲,岂不是活得像只老龟?那也没什么意思."唐轸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眼看十五之约就快到了,不知你家掌门师兄是怎么想的?此一役魔龙俯首,天衍陨落,四圣衰微,牧岚山精英损毁过半,其他小门小派不足挂齿,扶摇山说不定会是新一方势力,各大门派之间重新洗牌,你们也要早作打算啊."程潜笑道:"我们掌门师兄可没有号令天下、让四方朝贺的野心,他就想让别人少来烦他,本来就懒得出门,这么多年漂泊在外,我看他回来以后恐怕会变本加厉."唐轸道:"严兄无论是做掌门还是做剑修,都颇为别具一格,他这顺其自然的心,倒是颇合大道真意,再加上资质卓绝,或许将来真能问鼎长生."扶摇自立派伊始就没有苛求过长生,始终以"人道"自居,惊才绝艳好比童如,也是将门派传承放在个人修行之前的,不过唐轸毕竟是外人,程潜也没有多说,只道:"借唐兄吉言."唐轸道:"不过若说长生,你才是真得天独厚."
程潜:"怎么说?"
唐轸道:"修行与炼器有时候是一回事,那三王爷将自己炼成化骨阵其实也有他的道理,修士们修行是与天争命,修为停滞,新的清气不能周转入真元,寿数也就到了,你却不一样,聚灵玉天生能吸取天地之精."程潜不怎么在意地说道:"玉和人一样,都不能与天地同朽,到了元神这一步殊途同归,我感觉没什么不同.""还是有的,"唐轸淡淡地说道,"你将聚灵玉锻成肉体,经过了天劫,已算是半仙之体,若是你肯在明明谷冰潭里清修,有冰潭不断供给你与肉身同源的真元,你的修为就永远不会停滞,不一定飞升,也能长生------哦,你不要误会我在劝你什么,只是有这么个事实而已."唐轸说者不知有心没心,反正程潜这个听者是将这番话当成了耳旁风,只是笑道:"我借聚灵玉容身而已,做人做得好好的,又没真打算变成一块玉."唐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附和道:"正是."程潜道:"说起灵物,唐兄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听乾坤?"唐轸神色一动,反问道:"你怎知听乾坤是个灵物?而不是什么人或是什么功法?"程潜不动声色地笑道:"感觉像,怎么?"
唐轸道:"哦,那是远古传说了,有人说拿着听乾坤能听见上界的声音,真假谁也不知道."随即,他话音一转,将这话题揭过,说道:"韩真人走火入魔,恐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十五那天我会尽量周旋,哪怕是囚禁镇压,也争取能将他押在扶摇山上."程潜只好叹道:"那就多谢了."
可惜,设想是好的,并不一定能实现.
十五那天,扶摇派众人抵达太阴山时,此地已经有不少门派来人了.
这一次来的人贵精不贵多,各派纷纷回去休养生息,只派了一两个代表来表态,各大门派之间零零散散地坐着,泾渭分明,居中的位置却给留了下来.
程潜看了唐轸一眼,唐轸点头道:"不错,那是给贵派留的."严争鸣心道:"他们留了,我就要赶鸭子上架地往前坐吗?"他二话不说,径自绕过人群,做派依旧,丝毫不顾别人脸面,找了个不与众人同流合污的角落,令年大大将石芥子一甩,隔出一方小天地来,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唐轸摇摇头,叫上六郎往十方阵台上走去,这集会到底是他召集的,他可不能像扶摇派一样作壁上观.
石芥子在人群外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卓绝,六郎不由得带了几分欣羡,对唐轸说道:"但愿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严掌门这样的人."唐轸耐心地偏了一下头,边走边听他说.
六郎继续道:"我听扶摇山上道童说起,严掌门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只想在扶摇山上种花逗鸟,后来机缘巧合下山百年,他这样吃了一路的苦,还成了一代大能,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还是不改初衷,丝毫不为世道所动......别管他的初衷是不是看起来很没出息,我都很佩服."唐轸听了,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确实难得."
然而随即,他又抬起头,目光漠然地扫过满眼修士,唐轸言语中夹带了几分森然,说道:"可惜不为世道所动,世道也不见得能容他,这种人通常也都没什么好下场."他说完,不等六郎回应,便一甩袍袖走上十方阵残址.
唐轸简单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直入主题道:"唐某不敢擅自做主,劳烦诸位今日商讨个章程.我个人是觉得,冤冤相报未必好,而且一死也不见得能赎罪,诸位说呢?"他话音才落,白虎山庄一位长老便率先开口道:"魇行人九圣死在十方阵里,魔龙又被扣押在此,现在大小魔修都没人管,血誓之束缚了九圣与魔龙,可束缚不到那些无法无天的魔头身上,他们无人约束,各自作乱,反而更乌烟瘴气,我看不如......"韩渊一点也不配合,毫不领情地开口打断他道:"魇行人本身就不约束手下,要怪也怪你们自己无能,管不好自己的地盘,别指望我去给你们招安."这位长老也不认识韩渊,不过受人之托来说几句好话,头一次见到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一时噎住了.
旁边一人冷声道:"既然这魔头自己都这样说了,大家还指望什么?不如杀了他干净."开腔的正是玄武堂主卞旭,像卞旭这种身份地位,本不该亲自前来搀和,然而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卞小辉死了不过一年,卞旭已经须发皆白,隐隐现出几分寿数将尽的萧条来.
这也是一代圣人,落到这个地步,也着实令人唏嘘.
韩渊针锋相对道:"可不是么,让废物与魔头都死了干净,世上就剩列位这些满腹经纶、一心向道的人比较好."石芥子中,严争鸣对李筠道:"你能让混账闭嘴吗?"李筠眉头一皱:"卞旭?难度大了一点."
严争鸣:"......我是说韩渊."
"能."李筠转头对程潜道,"韩渊对面有棵大梧桐树,你看见了吗?小潜,你跟小师妹走一趟,他一准闭嘴."严争鸣:"......"
片刻后,水坑化为大鸟,载着程潜飞出了石芥子,落在十方台对面的大梧桐树下,位置正能和韩渊大眼瞪小眼.
彤鹤火红的羽毛垂下,分外显眼,原本在十方台上大放厥词的韩渊一见他们俩,瞬间被封了口,竟老老实实地不吭声了.
李筠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师弟命途多舛,可谓是满腹血泪,但若真算起来,其实还是当年小潜的死对他的打击最大,你发现没有,他那心魔每次碰见小潜都会弱一些......还有小师妹,师妹小时候和他最好,那日他魔性大发,却说要抽她的妖骨,对她有些愧疚,见了她自然也会克制心魔."李筠自行摇头晃脑了一番,感觉自己真是太会对症下药了.
严争鸣没好气地用扇骨砸了他一下,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没发现,闭嘴."李筠默然,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打翻了谁的醋坛子.
卞旭毕竟地位辈分在那,不好太失风度,在吵架这方面,只要韩渊消停了,他也就孤掌难鸣,不多时便偃旗息鼓,只撂下一句:"恕老朽修行不到家,对杀子之仇难以释怀,我玄武堂与此人不共戴天,非杀他不可!"此言一出,一时唤起了众人对韩渊的仇恨,场中七嘴八舌起来.
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说道:"魔龙罪责昭昭,天下皆知,要是我们大伙都与他无冤无仇,也就不必兴师动众地聚集在此地了,这些仇怨就不必提起了,我看唐真人说话有些道理,死了一了百了有什么意思,不如让他活着赎罪."众人一同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带着几个弟子从远处走来,仿佛身形只一晃,弹指已经到了眼前,那中年人风度翩翩,很有些儒雅气度.
方才说话的白虎山庄长老立刻迎出来:"庄主."
竟是白虎山庄的庄主.
这庄主点点头,将袖口一拢,对卞旭拱了拱手:"卞兄,好久不见."程潜皱着眉在树梢上打量了来人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这货不是锁仙台上那老疯子纪千里吗?
他怎么突然人模狗样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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