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43 与众不同审讯(2/2)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齐文长最早知道的处世格言之一,是从那知道许多格言的语文老师那里听来的,当然,他好像也听苏海阳校长在学校集会上见过。那次,苏海阳校长好像是谈儒家的什么慎独,引用了这句话,告诉所有的同学,人前人后要一个样,不要成为两个人,而要是一个人。
苏海阳校长依然不做声。
齐文长不得不继续轰炸,道:“苏海阳,你就是带着你的主子的特殊使命,紫我们新中国的教育阵地中潜伏下来,用你的特殊法方式向毛爹爹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进攻!你所鼓吹的因材施教,君子慎独的反动谬论,就是为你们的阶级培养一支反动派的别动队!”
这下,苏海阳校长终于忍不住了,说:“因材施教,君子慎独是孔子说的——”
齐文长终于找到了情绪,马上厉声喝道:“孔子是一切反动派的老祖宗,五四运动我们就是把他打倒。”
苏海阳校长又不再说话了。
齐文长乘胜追击。他害怕自己在某一处溃败下去。他知道今天自己更多的是在表演给他们两个看,特别是表演给何蜜蜜看。这使他又胆怯又气恼:“苏海阳,解放十多年来,你本性不改,发表了那么多放毒的文章。你要把你所有的反动思想交代清楚!”
苏海阳校长又没忍住,说:“我的那些文章,是我的个人观点,有错误的地方,你们可以批判,我真诚地接受你们的批判。”
就在苏海阳说这话的时候,齐文长突然从他的身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头一天晚上,父亲对家人说了与此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他感觉自己的脸热起来,再细看,连那瘦高的身材那沉静得有些高傲的神情,那字斟句酌条理分明的话语,几乎都是父亲的一个翻版。在这一瞬间,这个正被自己厉声喝问的倒霉老头,让他看到了父亲的不堪。他清楚地看到,在另外一间办公室,几个傲慢而又威严的红卫兵,正在喝问他的父亲。可是,父亲是革命者,是空产党人,而面前这个糟老头是一个反动派,一个地主阶级的后代,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帝国主义奴才,他现在竟然喝父亲扮演同样的角色——
就在这极度难堪的时刻,齐文长愤怒了,他放下笔,冲动苏海阳校长的面前,抡起手臂,狠狠地一耳光扇了过去。只听见啪地一声,他的巴掌和苏海阳校长的脸颊击的那一刻,发出一声爆裂般的声响。
苏海阳校长向一侧趔趄了几步,捂着脸站正了。他的眼里先是惶然,再是愤怒,最后是渐渐充满了凄楚与苦楚。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旋转,但一直没有落下,只看得见星星点点的亮光。
齐文长这一举动,让张丽娜和何蜜蜜大吃一惊。近些日子,他们也打过人,甚至很厉害地打过人,但总是在公众场合,情绪铺垫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再抓住对方的一两句犯众怒的话,才开始动手的。像这样,在一间规规矩矩的办公室,在很有教养,很有气魄,斗智斗勇斗口才的时候,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太突兀了,太失无产阶级革命小将的风度了。
如果此时苏海阳校长只是捂着脸,甚至让那泪水滴落下来,那会让三个优秀的革命小将非常尴尬的。可他没有,而是忍回了泪水,抬起头,将齐文长狠狠地瞪了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畜生!
正在办公桌后无所手足的何蜜蜜听见了这两个字,大喊一声:“你反了你——敢辱骂我们红五类!”一边喊,他一边像一头猛虎一样扑了过去,紧接着,拳头如雨般擂在苏海阳校长的脸上、耳朵上、太阳穴上。
苏海阳校长晃了晃,终于倒下去了。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张丽娜见了,很不甘心,过去狠踢了苏海阳校长几脚,然后亢奋地嚷道:“开大会,开大会,开全校斗争大会,批判这样的顽固不化的犯罪分子。”
打这以后的整个过程,齐文长都是在满脑子嗡嗡作响的恍惚中度过的。他隐约记得何蜜蜜和张丽娜边跑边喊着出去。很快,学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然后,十几个红卫兵冲进办公室,将一个废纸篓做的高帽子扣在苏海阳校长的头上,又给他挂了一块写着各种罪状的小黑板,还踢脱苏海阳校长脚上的皮鞋,推推搡搡地把他弄到了操场上。
很快,操场上聚集了很多人。接着,外出抄家的小将们陆续返校,一个个热血沸腾地参加了一轮又一轮的批中去。
那是一个异常火的下午,台上台下都在躁动。犹如沙漠中蒸腾的暑气,一切都变了形。每一粒砂子都是滚烫滚烫的。
齐文长慢慢地叙说着,让一件尘封了近三十年的往事,清楚地呈现出来。宛如千丈海水褪尽,露出一艘远古的战船。那甲板,那锚链,那一排排炮孔依旧焕然如新。
印道红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插半个字。他的心很沉重,感觉有股无名的旋流在揪着他的心,一阵一阵的转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齐市长,你准备怎么样呢?”
齐文长说:“我想找苏校长的女儿谈谈。”
印道红又拿起报纸,细细地看了看,说:“你知道这个作者的身份吗?”
齐文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印道红说:“省社科院文史研究员,专门研究苏联文学的专家,她的先生是电视台的,还写一些评论什么的。她公公是省社联的党组书记,还有啊——”
齐文长说:“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印道红说:“你如果决定向苏校长的女儿说明一切,你必须把一切考虑好。你知道,在我们眼下这个社会,这宗道德承担是很沉重的,说不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齐文长颤了一下,说:“会怎么样呢?”
印道红说:“不知道,但肯定不会轻松。接着,他又笑了笑,说:“在换届选举的关键时期,说不定,会断送一个很有前程的干部。”
齐文长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如果不说出来,我会厌恶我今后所做的一切工作的,包括平时的所作所为。我会认为自己是一个背信弃义,不讲道德的人,干什么都会有顾忌。”
印道红说:“齐市长,我很钦佩你。还记得马克思那一句很动人的话吗?在写完《哥达纲领批判》一文后,他说:我说了,我拯救了我的灵魂。可是,对于你来说,你说了,你拯救了你的灵魂,往后再怎么办呢?还得继续生活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这个社会由她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我的同志啊!”
说完,印道红不再说什么,就默默地坐着。房间里,一时无语,死一般寂静。过了一会印道红又说:“有一本美国小说,叫《红字》,你看过没有?”
齐文长想了想,说:“没看过,看听说过,是讲一个女人外鱼的故事,是吗?”
印道红说:“那个时代叫做通奸,这是一个比杀人放火更恶毒的罪名。”于是,印道红将《红字?里面的故事详详细细地将给齐文长听。最后,他问道:“你知道,我读《红字》的时候,最受震撼的是什么吗?是梅斯代尔牧师最后公开自己身份的那一段。深得市民崇敬与爱戴的牧师梅斯代尔,在他深深隐匿了七年之后,准备与他的海斯特偷偷远走高飞。就在临走前的那天,那个小镇上有一个什么盛大的活动,在欢呼的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他的海斯特带着他们的儿女站在镇中心的那个绞刑架台上——作为通奸的女人,支配站在那种地方——突然,他向那个七年来为了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受尽了万般羞辱的女人走去,和她以及他们的孩子站在了一起。他撕开自己神圣的衣襟,露出烙在他凶口上那个红色的a字——那个表示通奸者的符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感谢引领我来到这里的上帝。”
讲完《红字》里面的故事,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印道红说道:“齐市长,勇于承担自己的罪过或者过错,是要付出大代价的。一方面,你拯救了你的灵魂;另一方面,你就要开始接受世俗的惩戒,甚至毁灭——而且,你的故事中海油另外两个人。要不,你必须隐匿一部分真想,影藏他们两个人的事。要不,你在公开自己的同时,将另外两个人也讲出来。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会不会认为你出卖了他们,伤害了他们,甚至毁灭了他们?他们有没有承担的能力?他们的家庭有没有承担的能力?他们会不会矢口否认这件事?会不会是你诬陷了他们?还有你的家人,孩子,朋友,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受?对他们的正常生活会不会有影响?开始很简单,心一横,口一张——我就是那个隐匿者,然后呢?”
印道红见齐文长在苦苦思索,有些不忍,说:“齐市长,说真的,我很钦佩你的这种义无反顾的气概。但是,我不得不对你说,暂时打消这个念头,好好面对这次换届选举。你的行动,已经表明你已经承担了,你已经公开了——起码向我公开了。能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你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有多少各种各样的隐匿者吗?我甚至可以说,我自己也是一个隐匿者。我在和你交往的过程中,和乃至最亲密的朋友交往中,有些事我永远不会说。因为像你一样,我已经将它们忘记。只不过,你今天被一篇文章恢复了记忆。”
虽然,印道红讲了这么多,可齐文长还是说:“谢谢印秘书的开导,我不会这么冲动了。但是,我已经走出第一步,已经无法折回。对于这件事,我想走三步,第一步,和苏海阳校长的女儿见一面;第二步,打听另外两个同学的下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第三步,放弃这次副省长的竞选。”说完,他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居然露出了笑意。
天色晚了,齐文长告辞。印道红起身相送,把他送到楼梯口,紧紧握手,很郑重地说:“齐市长,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请求你,在你走第一步之前,和谌省长好好交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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