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当断(2/2)
“当然。”
利莉还站在过街通道边,虞子佩提着大包小包必定要经过她面前,算了,谁让她大呢,大方点吧。
“利莉,我和莫仁没什么,今天我是出去逛街了。”
利莉看都没看她,直冲着她身后的莫仁叫嚷起来:“真奇怪!你跟人家说什么呀?!你这人真奇了!”
虞子佩一定是一脸错愕,再听不清他们叫嚷什么,飞快地窜上一辆出租车逃之夭夭。
“丢人现眼”——只要跟莫仁在一起,就容易遇上这个词。她也是活该!他倒是一脸的镇静,怕是这种场面见多了,他不再是那个怕羞的男孩了,生活会把每个人磨炼成一副厚脸皮,他也不能幸免。
第二天下午,虞子佩打电话给莫仁。
“我给你惹麻烦了?”虞子佩问他。
“没有,你走了以后,我也走了,她爱闹闹去吧,夜里她发了e-mail来道歉,我不理她。不是第一次了。”
好,没事儿是吧,虞子佩可憋不住了,大叫了一声:“丢人现眼!”
他倒没反驳,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喂,你什么时候能离这个词远点?!”
“她要闹我有什么办法?”
“她为什么会闹?真是不理解。这不是自取其辱嘛!我一辈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起码得保持点尊严吧?”
“我还告诉你,现在的小孩就这样!她们脑子里就没有你的这些观念,她们都是独生子女,她们对别人的想法根本没概念,根本不在意,她们真正是直接的,自我的,想怎么就怎么,我觉得比咱们活得幸福。”
“我可真老了。”
“可不。”他停了停又说,“我们都老了。”
秋天,蓝欣华在法国结了婚。
她回来看儿子,虞子佩就和阿西去她家看她,进了门虞子佩就说:“恭喜恭喜。”
她向虞子佩连连摆手,她虽不明所以还是马上住了口。欣华的小儿子站在门厅里看着我们,欣华一脸的笑招呼他叫阿姨,他叫了,但神情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欣华的妈妈从厨房出来,便轮到他们齐声喊“阿姨”。
欣华不让进她屋里,关了门,虞子佩才问:“怎么了?
“我妈不知道我结婚,我跟她说我只是和西蒙同居,她不愿意我再跟外国人结婚。”
“那同居呢?同居可以?”
“对。”
“你妈也够神的。”
说说蓝欣华的婚姻。
欣华在法国的签证即将到期,她留在法国的唯一办法就是结婚,这对她并非难事,难的是选择谁。在这个问题上她犹豫了好一阵子,甚至打长途让阿希帮忙参谋,对于一个亚裔,要结婚,外加身无分文的女子当然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选,最终她嫁给了这个叫做西蒙·菲力普的六十岁的老帅哥。
西蒙·菲力普的确是个老帅哥,有照片为证,花白头发,身材匀称,举止优雅,老是老,老的可不难看。老帅哥是个大提琴手,没什么名,但也拉了一辈子,你可能以为欣华嫁给他是因为他有几个钱,不是,他有的不是几个钱,而是很多的债。欣华嫁给他是因为爱上了他,当然也是为了留在法国。这老哥凭他那点大提琴手艺原本可以混个中产阶级当当,却偏不老实,当了一辈子的花花公子,爱好开飞机,收藏古董提琴,狐朋狗友一大堆,没钱的时候就借高利贷,到欣华结婚的时候,除了债什么也没剩下。
“你不会是在公园里认识他的吧。”虞子佩想起欣华丢钱包的往事。
“不是。”
虞子佩点点头,有长进了。
“是在大街上。”
也差不多。
“你跟我说说他们都怎么跟你搭讪的?”
欣华拉了拉她乌黑的长发,真是黑,一点也没染过,在法国这该是吸引人的异国情调吧。
“小姐,您真美!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她说。
虞子佩大笑起来,阿希也笑。
“就这个?”
“对,他们都是这么开头的——‘您真美’。”
“‘您真美’?不比曼谷的小混混强啊,在这儿,这种话只能招来一顿白眼儿。”
“法国人爱说甜言蜜语,不过听多了也都差不多,我回来这一个星期,西蒙每次打电话,最后一句都是:全身心地拥抱你!全身心地拥抱你的儿子和你的母亲!”
“他们倒真是平等博爱。”阿希说。虞子佩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门“吱”地开了道缝,欣华的儿子站在门口,一脸严肃,毫无笑意,神情间居然带着一点不屑,绝不是你能在一个六岁孩子脸上看到的表情。他们一下子都止了笑,在那目光下竟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吵到你了,对不起,我们小点声。”欣华说,态度不像对儿子,倒像是对父亲。
儿子没出声,也没反应,转身走了,欣华连忙过去把门关紧。
“你儿子真酷。”阿希不由压低了声音。
“何止是酷!”欣华像有一肚子不满,“你看见他那眼神了吗?他根本看不上他妈,连咱们也是一样。”
欣华只是笑。
“你儿子,绝对不是个凡人,咱们等着瞧!你见过那么世故的眼神吗?才六岁,把你们这些人都看透了!一钱不值。”
“咱们是一钱不值。”虞子佩说。
“不对!看站在谁的立场上,可他那么小怎么就站到对面的立场上去了?不是好的立场,是市侩立场!”
“哪有这么说人家儿子的。”
“你不知道,前两年她回来我们同学聚会,也带他去了,他才几岁,四岁!吃完饭大家提议每人说几句话,祝生活好,工作好啊什么的,他也说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祝你们大便好!’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笑,笑起来也尴尬,他懂得解构!你能相信吗?”
欣华说:“他只是随便一说。”
阿希不依不饶:“这说明问题。这就是咱们下一辈的孩子,什么都不相信,多可怕!”
“你带他去法国吗?”
“对,可能要半年以后。”
“跟你一点不像。”阿西最后总结。
“有这么种说法,母亲怀孕的时候下意识会决定孩子的个性,蓝欣华可能内心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修正,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自己一样。”
“起码他从小就能自己照顾自己。”
“当然,何止是照顾自己,他必能成大事。”阿希的同意里还带着不满。
虞子佩可以把欣华后来的故事先告诉大家。
半年以后她把儿子带到了法国和老西蒙一起生活,据说老的和小的相处得不错,常常一起踢球。但后来欣华自己和老的处不来了,说从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每天在浴盆里泡两个小时,脸上长个包都要唉声叹气好几天,那沉重的债务更是泰山压顶无法负担,欣华都想出去写书法挣钱,老西蒙觉得丢人。遇到问题的时候,浪漫和优雅都帮不上忙,按欣华后来的说法,老西蒙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在法国呆了四年之后,欣华转而对法国男人深厌痛绝,说他们平庸而且软弱,没有男子气概,缺乏激情。她甚至认为任何一个在法国的外国人都比法国男人强,她不顾一切地和老西蒙离了婚。
法国这个梦想的浪漫之地令她失望之后,欣华问大家哪里还可能有好男人。她认为一个赤道国家的部落酋长可能更适合她,阿希建议她去南美试试。欣华暂时还没有去南美,但虞子佩知道她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她生下来就对舒适的生活和成功的人生不感兴趣,也毫不羡慕。欣华其实是她的一个理想,她渴望听到她的传奇,希望她的传奇有个奇迹一般的结局,就算这奇迹只是世界随机变化中的偶然。
但那天,欣华还沉醉在和老西蒙的爱情中,给她们看他们在花园里相亲相爱的照片,以及老西蒙写给她的画满红心和丘比特的情书。
虞子佩忍了忍,还是决定问她:“他,多大年纪?”
“五十九,马上就六十了。”
“这么大年纪,在床上还行吗?”
欣华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种人嘛。”阿希说。
“比好多中国小伙子还强呢!”
虞子佩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本人不喜欢外国人,不过蓝欣华的确是这么说的。
在她们讨论这么严肃问题的时候,虞子佩的手机响了,让她更不耐烦的是电话里嘈杂一片,那人只是“喂,喂”两声,却不说他是谁。
“请问哪一位?”
“是我。”
“谁?”
“真听不出了?”
“哪一位?”虞子佩最烦打电话的人不报姓名,凭什么该记住你?你哪来的这种自信?反正她没这自信,无论给谁打电话都先报名姓,只除了一个人——她爸。
“我姓秦!”
“姓秦的多了。”
虞子佩都不敢相信,但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在她说这话的一瞬间她知道了他是谁——秦无忌。
“噢,你好!”
她向阿希和欣华打了个手势,出了他们家的单元门,站在楼道里。
他在电话里笑:“忘的真快。”
“我在朋友家聊天,信号不太好……”算了,何必解释呢,“有事吗?”
“没事儿,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就这么简单?在半年杳无音信以后。
“噢。”
“你好吗?
“挺好。”每次他问虞子佩好吗,她都是这么回答的,她还能怎么回答,说她不好,她要发疯了,她没有他活不下去?
虞子佩沉默着,他打来的电话,她不替他解除这种冷场。
楼道里有人走过,握着电话,握得手心出了汗,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走出楼门,外面是条热闹的小街,人声喧闹,不知该走向哪里。
“就是想给你打,就打了,我想我该跟你说,你肯定会想,什么人啊,好成那个样子,突然就没影了。你方便说话吗?”
“我出来了。”
“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只能让和我有相同承受能力的人来承担,不能让比较弱的一方遭受打击。”
别恭维我,我没有这个能力,这不是让我受苦的理由。
“对她我更多的是关爱,那么一个家庭,从小父母就离了婚……”
他选择了不用再解释的时候来解释。
“我想你。”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不信也没关系。”
虞子佩不是不信,只是他说得太轻易!这句“想你”在她嘴边打了千万次的转转,最后还只能咽回肚子里,它现在还在那儿疼着,腐蚀着她的肠子,腐蚀着她的胃,它是一块永远也消化不了的砖,见塄见角地硌在那儿,动不动都疼。“想你”,是如此简单就能吐出来的字吗?什么算“想你”,一次偶然的夜不能寐,还是无休无止没日没夜的无望;一瞬间的怀念和永远的不能自拔,只是“想你”和“很想你”的差别,不说也罢。
“我总是想起那天,你站在早晨的阳光里,那么小,还有后来的你,那么安静的一张脸,内心怎么会那么动荡不安,你穿过的每一件衣服,调皮样子,所有的,从头到尾地想……”
为什么这么说,他不能不顾别人的感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不能要求别人和他同步地收放自如,他如何能知道我不会再受一次打击?
“其实不见你,只是想你,也很好。”
“好,那就这样,我怎么好破坏你的乐趣呢。”虞子佩尽量说得像句玩笑。
挂了电话才发现,她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楼房,同样的人,她甚至找不到回蓝欣华家的路。感谢老天,她没在电话里露出一丝凄苦和眷恋,如果她这么干了,她会瞧不起自己。替自己保留一点骄傲吧,痴情的人们!就算她马上就后悔,就算她想你的时候无数次地后悔,就算有一天她悔到恨死自己,她还是只能这么说,她就是这种人!
他们说水瓶座有着别扭的个性,即使对心爱的人也很难袒露自己。“别扭”,用的是这个词。
虞子佩心说我真讨厌自己!
秦无忌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你便觉的你会和他(她)发生某种联系?我总是在第一面时就认定的。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我还向人问起过,那个人哪去了?”
是,虞子佩承认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看见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会相爱,然后分手,她以为自己会忘记他。
“这个男主角应该是秦无忌那样的人。”白如烟说。
白如烟是电影的制片人,三十六七岁,丰韵犹存,清秀俏丽,笑起来有着小女孩的神态。虞子佩暗自想:这是秦无忌喜欢的类型。白如烟很早认识秦无忌,对他印象不坏。
“秦无忌,是哪样的人?”虞子佩问,不是明知故问,的确不知她的所指。
“就是那种很男人的人。”
她认为她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虞子佩依然一头雾水。
“很男人”——这是一个她从来不用,也不明白它所指的词。
什么叫作“很男人”?相对应的便是什么叫作“很女人”?她唯一知道的是她长了一副“很女人”的模样。性情呢?女人应该外柔内刚,而阿希说她“外刚内柔”。她最不能忍受的女人品质是“示弱”,而真正的女人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她不懂谦恭,一味任性,她争强好胜,固执己见,她没有一副“很女人”的好性情,她也就不懂什么叫作“很男人”。外表冷峻,内心温暖?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这是秦无忌的样子?她明明知道他心细如丝,顾虑重重,兴之所致,有头没尾,与其说他很男人,虞子佩倒宁愿说他很孩子气。
他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吸引他的到底是什么?虞子佩简直被“很男人”这个词弄糊涂了。
最终她知道这个“很男人”的所指是在好久以后——秦无忌的爱是“很男人”的,那是一种宽厚的情感,带着欣赏、宽容、体恤和爱护,完全的善意,没有占有欲,也没有现实的利弊考虑,让你在他的目光里慢慢开放。这是让女人变得幸福而美丽的爱情。但是这是审美的情感,会向一切他认为美好的人开放。这种爱情总是停留在赏心悦目的一刻,要贯彻到底则需要更大的力量和激情,那是秦无忌所不具备的。更强大、持久的情感也许必须携沙裹石,带着占有欲,疯狂,残酷,嫉妒,强制?
虞子佩被“很男人”的爱所吸引说明了一件事——她挺着脖子支持了那么多年,最终希冀的竟然也不过是被宠爱,被恰如其分地宠爱。
这个发现可真让她瞧不起自己!
那个年轻女孩满脸泪痕,酒吧昏暗的灯光让她看起来又是凄楚又是癫狂,她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她在向一个朋友诉说,虞子佩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我每天都在想我不活了,我就守在他门口,他一开车出来,我就撞过去,一头撞死在他车上!”
身上发冷,毛骨悚然。
这就是爱情,比恨还强烈的恨!在血污中爱和恨合而为一。她要让她爱的人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生活在满车鲜血的阴影下。如果这是爱情,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她真的这么干了,这么死了,有人会说:这是个痴情的女子。什么样的痴情?
虞子佩做不到,连起身给他打个电话她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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