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哎,听说宸王还在东夷时,所在的部队被敌军围困在一座枯山里长达几十日,粮尽草绝后饿急了,有口气儿的就把动不了的——“
“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法子,总要为了活命嘛。”
“活命是一回事,回了宫还要这样,这……嘿。”
“说的是,宸王恐怕就是打那时候起,爱上吃‘这个’了。”
“先帝当时竟也不管,就这样纵着他。”
“你们知道么,如今哪家再有小儿夜啼,都改口说‘你若再哭,皇五子就要来吃你了!’。”
我总不好让他们以为我怕了,冷着脸将茶碗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众人这才瑟缩着脖子,噤了声。
“多余的话少说。——接下来呢?“
“紧……紧接着先皇赐了任无奚将军之职,派他出兵去北部协助平乱。”
“宸王不愧被人称作阎王转世,他残暴不仁手段狠辣,形容一句丧心病狂都不为过。”
“嗯!他率领的军队途经每座城池,但凡城中有萧姓门户,也不管是不是叛贼的同族,全部都要拉到城墙上枭首示众。“
“‘阎罗任无奚’的名声就这样传遍天下,无人不闻之丧胆,乃至于各城中的百姓,远远见到他的部队接近,就要先一步将城内萧姓平民搜捕出来献祭。“
“不过宸王这样做,想必就是要告诫天下,萧氏一族罪无可恕,旁人哪怕沾上一点儿,也绝对没有善终。”
“所以后来……才会发生那件震惊了天下的事!”
我只觉得喉中干涩,不禁脱口而出:“什么事?”
“任无奚率兵攻入萧氏封地要塞,倚仗他呼风唤雨,用兵如神的本事,自是大获全胜。传闻他破城之后,无视城内平民弃械投降,仍命人在城外绕着城池掘出一丈深坑,将全城百姓不分老幼妇孺,悉数推下坑中,点上煤油活活烧死,只因……攻城之时,他们曾在城墙上为萧氏做过抵抗。“
一字一句听入耳中,鬼气森森,鲜血淋漓。
“这也只不过是萧氏封地的第一道城池而已,轻轻松松被宸王屠了个干净。”
我自打出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真情实感的,仅凭别人的讲述,就去忌惮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嘁,这帮腌臜货,分明是我们南夏的子民,见我们南夏大军前来缉拿叛贼,非但不敞开城门迎接,还要偏袒抵抗,早已经是如同萧氏一样的叛徒,要说统统死了活该!”
我猛然抬头盯住滔滔不绝的家丁,咬牙道:“你说的还是人话?“
这家丁楞了一愣,随即噼里啪啦掌掴自己几个嘴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说的不是人话!”
不知是不是他这几个嘴巴打的及时,我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麻木——破城之后肆意烧杀抢掠平民,是古往今来战争中无可避免的情形,更不是我觉得积郁愤怒,便会杜绝的事。
大概我只是震惊,自己居然与这样灭绝人性的人生在同一个国家,活同一片天空之下,有朝一日甚至还要有所交集,何其恐怖。
家丁不敢轻怠,竟生生把自己的脸打的红肿不堪,我止住他继续自掴,缓了一缓又问:“那后来呢?”
旁人接上说道:“后来宸王又如此这般的攻打了几月,终于踏平了萧氏的封地,将萧家亲族俘虏,缉回京中。只是宸王回朝没过几日,也不知发生什么变故,皇宫突然传出丧钟,竟是先皇突染恶疾暴毙而亡了!原本要灵前即位的皇太子,居然在同一时间被一伙来历不明的歹人掳劫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那一阵子的南夏流言四起,其中流传最广最为人追捧的,便是说任无奚是如何的觊觎权势和皇位,不惜残害手足、弑父杀兄。”
“至于后面……后面大小姐你也就知道了。”
姑姑逝世,太子表哥被劫,翊予登基,一桩一件天翻地覆的事情于我总有种奇特的割裂感。似乎只是因为没有亲身参与,我便无法表现出符合我该有的,悲痛的情绪。
这大概使我看上去既冷漠又镇定。
可我明明是难过的。
我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开口:“我想知道东夷那一战,最后活下来多少人。”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下来,好久之后才有人说:“回大小姐,只有……九万余人。”
去了八十万,只活了九万。
“因为战损严重,难有精力善后,除了有头脸的将士,其他人……也只是就地草草掩埋罢了。”
我不由觉得恍惚,这些再也无法回归故土的躯体,哪一个不是别人难以割舍的亲人和爱人呢。
“哦。那回来的人中,有谁说过……我大哥是怎样战死的么。”
又是片刻沉默,家丁阿水踏前一步,他是哥哥生前贴身的小厮,如今由他来说倒也合适。
“大小姐,大少爷死的惨烈,甚至……甚至尸骨无存。”
纵然我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身体仍然止不住的颤抖,“你继续说。”
阿水更咽着说道:“详细的情形我们谁也不清楚——怕是普天之下,除了任无奚本人以外,再也不会有人清楚——这些战况最早由斥候简述,后边又由存活下来的三皇子和几名将士亲口向先皇作证,可是这些人后来接连死于非命,先皇不愿追究,那便无人过问得了。”
“大家只知道起初我军一路强攻过境,连续夺回十座城池,把胡人逼至那不毛之地。大少爷作为主将,想要借着势能大伤胡人的元气,叫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便用长龙阵纵队追击,次次卓有成效,可偏从那一次开始……”
他突然截口不说,露出挣扎犹豫的神色,不禁让我心中一紧。
“大小姐,小的并不是要埋怨什么,只就事论事的实话罢了——战报文书上也讲得清楚明白,正是八皇子率领的那支队伍备战不周,才叫胡人成功突围了去!”阿水将话一气儿说完,见我没什么反应,好似松了口气,又道:“八皇子在那时被胡人俘虏,而大少爷知道他是您心尖尖上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胡人见状便知是拿住了我方主将的软肋,随即差遣使者来谈判,看似想要求和,却字字挑衅南夏天威,竟是喝令我军后退三百里。”
阿水一句一句证实着我的猜测,而这真相又着实令我羞愧难当。
“谈判僵持不下,胡人干脆将八皇子吊于阵前暴晒凌辱,一日不够,便得两日……”阿水冷不丁对上我的目光,向后跌撞半步,语气也纷乱起来:“……虽、虽然八皇子都咬牙扛住了,但大少爷再也不能忍心,有了退兵的打算。然而那任无奚却不肯依就,公然带头反对,他当时已经有了些实权,军中便立刻有人附和他,一时间反倒是我南夏军心不稳。”
“真是荒谬!”我这才发觉自己气到哆嗦:“他一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又凭的什么?!”
阿水摇了摇头,又道:“大少爷也尝试过夜袭胡人营垒,把八皇子救出来,可还是遭到任无奚的阻拦不能实施。就这样拖延几日,胡人终于失去耐性,便让大少爷亲眼看着他们怎样残……残杀了八皇子……”
阿水语声微弱下去:“大少爷中了敌人这激将法,为了夺回八皇子的尸首,不顾一切的领兵冲向敌营,可那一仗却——却败了……”话到最后,忍不住哭嚎起来:“从此大少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了下落!”
“大小姐,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罢,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锦儿跪在一旁,试图掰开我紧握的拳头,她泪眼朦胧,仰着脸看着我。
随着棉儿一声惊嚎,众仆又手忙脚乱地取来物什包扎,我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是指甲不知何时刺破了掌心。
缓缓摊开手掌,一汪鲜血浸满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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