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而无憾(1/2)
程蕴染了时疫,无药可救。
她躺在榻上,身子时冷时热,意识昏沉迷离,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受。
昏睡过去又醒来,她看着窗外绽放的桃花,忽然长了点精神,脑子恢复清明,也可以坐起来给自己倒水喝。
这不是病愈的征兆,是回光返照。
程蕴悠悠叹了一口气,想起倒毙在路边的时疫病死者尸体,她将成为其中一员,又想到自己的一生,将在二十来岁戛然而止,心中竟没有多少不甘和遗憾。
她出生在一个穷困贫苦的小村,爹娘是农夫农妇,兄弟姐妹齐全,虽然常常吃不饱肚子,但也有肆意的欢笑和由心的快乐。
在程蕴七岁那年,天不下雨,颗粒无收,很多人饿得皮包骨头,更穷更偏的邻村甚至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案。她害怕,在听到传闻当天,主动找牙婆把自己卖了,换来银子买回粮食留给爹娘。
后来,程蕴在江南林家当了九年丫头,又随林家小姐出嫁,在郭府一住三年,接着拿回卖身契,用多年攒下来的钱在市井开了铺子谋生。若是战火没有烧到梁城,也许她已经和暗暗喜欢自己的季屠户成亲,老来有伴,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据说,这叫一世圆满。
可程蕴想要的圆满,与大众心目中的圆满是不同的。
她听说过,有人把妻子活活打死,在丧礼上哭过,转身又跟没事人一样娶了新妇进门,几年后新妇也给埋进冰冷的土里,那人跟第三任妻子拜堂了;
她亲眼见过,林家小姐和郭府少爷浓情蜜意,很快生下两个女儿,只因老太太想要男孙传宗接代,林家小姐明知自己身体没养好,又去拜了菩萨赶紧怀孕,不料临盆时一尸两命,老太太嫌这媳妇不中用,办丧事时根本没露面;
她还见过,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地供儿子读书,等到儿子中了举,妇人说对门的鳏夫刘掌柜这十几年来帮了她许多,一直想求娶她做续弦……后来,刘掌柜坐牢死了,他的儿子搬去岭南,妇人悬梁自尽以证贞洁,儿子得了母亲用性命换来的名声,成为朝廷要员……
程蕴不知道季屠户喜不喜欢打妻,不敢说自己一定会生儿子,也无法预料她的儿女会长成怎样的人……
她没法做到不害怕,为什么人们总将出嫁生子视为女子一生的归宿和幸福?
程蕴不知道。
就像她至今也不知道,七岁的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但如今临死了,程蕴反而不觉得害怕。
在恐怖的时疫面前,贵如九五之尊也不能免灾。她是世间小小一女子,不能选择的,除了死,她都挺过来了;能选择的,她的选择未必是最好最正确的,但她尽力了,心中无愧亦无悔,何来不甘与遗憾?
程蕴感到累了、倦了,缓缓合眼,心中平静。
这辈子唯一的不好是命短,没能见识到更好更美的风景。
……程蕴死了,一抹灵光自她的尸体里飘出,飞向昏暗天际,就像所有因感染时疫而死去的人和动物。
天上挂着一轮猩红色的妖月,颜色就像粘稠的血。
忽有清风徐徐吹来,妖异红月犹如水中影,霎时散成千千万万块。
程蕴的灵光被吹到荒无人烟的原野,就像无生命的枯木、石头一样存在着,看这天地昼夜更替,看这世间四季轮回,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某日,一个老道摇着铃从远处来,驻足停留片刻,远去了。
又一日,一团带着腥气的黑风刮过,在原野游荡片刻,卷着程蕴蹿走了。
……
……
岁月流转,光阴悠悠。程蕴睁开眼睛,打着呵欠看向四周。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的开端看见一轮血月,差点死掉。
目中看到的一切却令程蕴惊住。
皎洁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血一般的池水上,池水明亮得可以照见人影。
她站在池水里,脖子以下被淹没,吸气时能嗅到铁锈般的味道,动作时能看到涟漪一层层地以自己为点向八方扩散。在她身边,一条条半透明的人形木偶般站着,它们有男有女,多数五官模糊,少数眉眼清晰,都闭着眼睛,像在沉睡。
血池所在是一个露天洞窟,洞窟边缘的石壁陡峭险峻,爬着一根根没有叶子的古怪藤蔓,也是血红血红的颜色。包括程蕴在内,所有人形面对着血池的岸边,那里黑乎乎的,隐约可见几株枯死的树。
“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
程蕴骇然失色,冷不防喝了一口池水,腥涩甜腻,那根本就是血!
她连忙稳住身子,又看到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月光穿过它就像穿过水一样!
活人绝对不会是半透明的,程蕴已经死了!可死人怎会有意识有记忆!
她现在是鬼非人!
程蕴还是有点见识的,知道惊慌和恐惧的情绪于事无补,很快冷静下来,思考当前的情况和处境,先前忽略的念头跟着冒出来:阿皖!去找阿皖,救她!
这想法来得直接又突兀,可阿皖……阿皖是谁呢?程蕴的记忆中没有阿皖,倒是记得林家有个叫小碗的丫头。
那不是阿皖。
想不明白的无需去想,程蕴打量着四周,缩了缩身子,觉得冷。
这寒意特别凶,如果她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鲜血,怕是已经凝固成冰。
受寒意驱使,程蕴爬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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