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十)(1/2)
冬日昼短夜长,穹顶乌沉沉按压下来,薄纱一般的浮云遮挡着边缘平滑的明月,又款款移动消散。
原本该是下钥就寝的时辰,李栖梧却毫无入睡的打算,又恰逢贺兰玉欢遣人来借景瓷茶具,便索性换了衣裳拉顾安陌上甘露殿讨一杯茶吃。
内务府这几日新呈了槠叶种祁红,条索紧结,细小如眉,色泽乌润,苗秀显毫,果香混杂兰花的香味被甘露殿内烈烈的炉火一烘,更是满室四溢,沁人心脾。
贺兰玉欢每每品茶时皆要换上曲裾,续衽钩边的古礼深衣掩住纤细的脖颈,不堪一握的皓腕从白底的垂袖中探出来,轻雅地握住茶盘右侧的竹夹,淡青色的下摆水波纹般散开,跪坐在松软的蒲团上。
巴掌大的小炉吊着新采的雪水咕噜噜地烧,李栖梧坐在贺兰玉欢对面,盯着滚水上偶尔翻腾的细小气泡发呆。
广袖一垂,玉腕上探,贺兰玉欢勾起手柄提壶将水倒入公道杯中,秋水眼顾着垂落的潺潺水声:“王爷今日不宜品茶。”
李栖梧抬眼看她,贺兰玉欢将水从公道杯度到品茗杯中,又道:“品茗讲究平心静气,意顺人和。”
李栖梧抬手撑住额头,眼神看向紧闭的殿门。
贺兰玉欢手持竹挟投茶,茶叶散漫地沉入沸水,清澈的雪水一瞬便浑浊起来。
李栖梧揉着额角,低声道:“本王在等。”
她的声音有着更深露重的嘶哑,侧脸认真地瞧着贺兰玉欢左手拎盖,将新鲜的泡沫轻柔地刮去,再将透了一层淡粉的茶汤倒入闻香杯中。
贺兰玉欢略抬了抬眸子,眼下的泪痣在茶香中沾湿带水。李栖梧前来品茶,却只带了对此毫无兴趣的武将顾安陌,而精于茶道的紫檀并未随侍。
李栖梧却没有再深谈的心思,只正了正身子,另择了话题道:“范仪请封新晋科举人才的折子自年前便压至如今,恐怕再不能拖了。”
“王爷有何打算?”第一杯鲜亮的茶汤终于从壶嘴度出,白底红花的瓷杯盛着红艳的汤色,澄澄如雾。
李栖梧沉吟着将闻香杯扣在掌心,大拇指摩挲杯口下方,品着这美称“群芳最”的祁门香。
“赐封倒是不难,只是范氏羽翼渐丰,门庭愈盛,终是大患。”李栖梧将闻香杯硌在手里,范媚娘心思缜密,步步经营,越将离一事倒提醒了她,见招拆招并非良策,若希冀只求自保,无异坐以待毙。
贺兰玉欢将斟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她,李栖梧饮了一口,道:“本王资质尚浅,心计单薄,来找你想想法子。”
鲜醇酣厚的茶汤入了口,心里的郁结也被熨烫了几分。
“王爷天资聪颖,必有良策。”贺兰玉欢捉袖挡着下唇浅酌一口茶。
李栖梧皱眉正要开口,却见贺兰玉欢抿抿清淡的双唇,温然续言道:“哀家只问王爷两句话。”
李栖梧手心儿转着饮了一半的瓷杯静待下文。
贺兰玉欢将茶盏搁下,问她:“王爷认为,王爷和顾将军之交,同范氏党羽汇聚,有何区别?”
贺兰玉欢这话问得奇怪,李栖梧又不免因她拿自己同范仪相较生出了些不快,因而答话便无意带了几分委屈:“那如何比得?本王同安陌是自小相识,生死之交。”
贺兰玉欢见她的反应,嘴角浅浅一勾,点头道:“君子殉义,小人逐利,这便是朋友与朋党之别。”
李栖梧咬唇琢磨了一会子,听她提到“朋党”二字时双眼便似被点亮一般豁然,漆黑如墨的眸子微微敛起。
贺兰玉欢将凉透的半杯茶汤倒掉,又道:“欧阳修的《朋党论》里有言,见利而争先,利尽而交疏。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
她将恬淡的秋水眼对上李栖梧,明明是皎月暗夜,李栖梧却好似瞧见了云舒云卷的皓然气韵,连日的郁结在贺兰玉欢清雅的言语中渐渐开阔,她的心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想起贺兰玉欢为她安抚情绪时梳头时发端的牵扯来。
李栖梧咬住下唇,点头,又忍不住问:“第二句呢?”
贺兰玉欢垂眸洗杯,行云流水的动作优雅娴静,她抿了抿唇角,才轻言问对面的人:“王爷要对付范氏,可范氏究竟是范仪,还是范媚娘,王爷可有想明白?”
乍然听她提起“范媚娘”,李栖梧心里咯噔一跳,惴惴然似炉子里的沸水翻滚到了心尖儿,她将眼神移开,反问道:“范仪同……范媚娘,有何区别?”
贺兰玉欢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洗杯的动作略略一顿,随即垂下眸子,睫毛在泪痣上投射出一片静谧的阴影:“王爷认为,没有区别?”
李栖梧一怔。
更声啷当敲过,朔朔的北风灌进防风的兜帽里,李栖梧带着一袍冷香回了含冰殿,当值的大宫女替她梳洗完毕,伺候着歇息下。
灯盏俱灭,空无一人的含冰殿里笼罩着袅袅熏香,明明疲惫至极,李栖梧却毫无睡意,套着单薄的寝衣汲上鞋履,瞧了一会子乌青的天色,正将帘子放下来,却听得殿门前传来细微的声响。
李栖梧行到门前,略微迟疑将房门打开,阶梯上坐着散着头发的紫檀。似乎没料到李栖梧前来开了门,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环抱着双膝的手垂下去,既不请安,也忘了旁的礼数,只仰头抿着单薄的嘴唇瞧着她。
夜色将她的细眉单眼勾勒到了极致,配上她散落的一头青丝,令她瞧起来有些许堪怜的柔弱。
李栖梧散在背后的头发垂下来,撩在如玉般精致的脸上,低头瞧着她。紫檀的足尖不安地动了动,正要垂下头去,李栖梧转头往殿里走:“进来罢。”
夜里她略微沙哑的嗓音仿若叹息。
她听见身后的少女仿佛是迟疑了一瞬,而后响起裙摆摩擦的窸窣声,她迈着沉沉的脚步跨过门槛,最后吱呀一声掩住殿门,将凉月隔绝在外。
李栖梧裹了一身貉子毛领的披风,蹲在薰笼前暖和冻僵的手指,长发分拨在两侧,柔顺地垂在胸前,令她瞧起来一丁点儿也没有往日的飒爽威风。
紫檀跟进殿来,在她面前跪下。
李栖梧反手一撑,坐到地上,望着旺旺的炉火,问她:“今夜不是你当值,怎的还不睡?”
紫檀看了一眼她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的侧脸,喉头一动,却欲言又止地闭了唇,双手搁到两边,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她原有七巧玲珑心,远比旁人更清楚李栖梧这几日的沉默是因为什么。
李栖梧至情至性,这是她头一次遭遇所谓的背叛。
紫檀的头在被烘暖的地上叩响,李栖梧动动脖子转向她,眼里的失望终于浓重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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