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镖头(2/2)
肯定不是。
唐楷看他的表情在心里断言,试探道:“是什么急病让夫人如此着急,成了这副模样?”
“唐刑曹,你不是为了穆择的事而来吗?为什么在她的事上纠缠。”徐明善不耐烦起来。
“即使是府上如夫人,徐镖头这样用铁链锁她实在有悖情理。我身为刑曹,遇到这种事不由要多问上几句。”唐楷依旧镇定。
徐明善冷笑道:“她发起疯的样子你刚见过,若没有铁链锁着,你的脸恐怕要被她抓下块肉来。”
“心病还需心药医,纵使镖头无法宽慰她,这样虐待一个女人终不是大丈夫所为。”唐楷忍不住仗义执言。
“虐待?”徐明善怒道,“她教养出那样的好女儿,我还留着她的性命,将她好吃好喝供在府里,哪里虐待她!唐刑曹不明就里不要信口开河。”
“她的女儿怎么了?”唐楷道。
“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多问!送客!”徐明善被踩到痛脚,拂袖而去,将唐楷一人留在空荡的正堂,无人问津,只能灰溜溜离去。
唐楷生出一点后悔,不该因那女人可怜就莽撞发火,现在看来,短期内徐镖头是不会欢迎他再上门了,可他还没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待他纵马回家,虽然夜色已临,但还未至深夜。
唐母对他回来得早有几分惊讶:“早知你这时回来我便请顾娘子和她兄长多留一刻了。”
“瑂姐来了?”唐楷惊讶道:“她来做什么?”
唐母愣了一愣,笑道:“这话问得有鬼,你不是最盼着她吗?”知子莫若母,唐楷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顾瑂进家门,怎么听说她来了,不惊喜倒像吓掉了魂。
“她跟你说什么了?”唐楷紧张地问。
“她与顾掌柜一同来的,听说你出了京城,便说改日再来,”唐母回忆着,“两人没说什么,顾娘子问了问我的身体,便离开了。”
看来不是来收房子的,唐楷定了心,继而有一点失落。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难得她主动来找,他还错过了。穆择案忙得焦头烂额。那诡异的凶手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踪迹。线索不能说没有,却是一团乱麻,偶尔伸出一两个线头,拽一拽都是死结。他少有这样无从下手的时候,就像今天去见徐镖头,对方无所隐瞒,他却什么都得不到。不过他总觉得徐镖头的话里有蹊跷,是一种直觉。自他回来的路上便总被一种怀疑的感觉萦绕,徐镖头一定透露出过什么,因为婉娘的事一搅,让他没能立刻抓住……可,是什么呢?
“唐楷查得怎么样了?”
金乌城七里坊,一座大宅的暖阁里,京衙司理刘秉谦坐在茶席旁殷勤料理茶席。
沚国崇峻、海崖两地盛产茶叶,叶大香浓,风味众多。沚国人多好茶,不可一日无茶。国人饮茶基本都是沸水直接冲泡,而在宫廷中还保留着宋人点茶的习俗,并视为一种典雅的仪式。
刘秉谦熟练地拿出茶碾,碾碎上好的茶叶放入白瓷碗中,兑以石锅里仍在沸腾的水,继以茶筅调膏击拂,动作行云流水,待一碗茶汤制好放在席上,他才开口答话:“今日向我告假去京外查宣威镖局了。”
对面人浓眉微皱:“穆择的案子和镖局有联系?”
“唐楷坚定认为韩途之死与穆择案有联系,所以揪着这条线索在调查。宣威镖局的镖头和这两人认识,所以他去会上一会。”刘秉谦恭敬答道。
对面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满口噙香,不觉赞叹一声:“好茶。”
刘秉谦素来爱茶,闻言笑道:“这是海崖万缕金,因晒干后叶条上有一缕金丝得名,入口花香高扬,被称作茶中魁,正配张天官。”
七里坊是京城有名的豪富之地,所谓“七里”便是这里距离宫城门的距离,于此处有宅院是身份的象征,朝中重臣大多在此处置业,此间暖阁中的品茶人正是吏部天官张沛德。
张沛德笑道:“茶嘛,就算搞出再多名头终归是解渴之物。所谓风雅,实在没什么用处。”
刘秉谦也笑道:“话也不能如此说。若以‘有用’论,大多数人都不必存身于世了,包括下官。”
张沛德呵呵一笑,放下了这个话题,道:“一月有余,唐楷在穆择案上尚未查出眉目,你说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穆择案当然不容易查,要是好查,唐楷如何能凭借此案青云直上,于仕途再上一阶?”刘秉谦说话间为自己亦点了一碗茶,“查不到是对的,而且越查不到,上面等得越急,水落石出时唐楷越能一鸣惊人。这就是一场赌博,天官如此看重唐楷,不就是看重他的胆子了吗?”
张沛德点点头:“不错,他这点很像我,我也是摸爬滚打走过来的。他经历过家破人亡、沿街乞食、险些曝尸荒野的磨难,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胆略,绝非庸才,必能做一番事业。不过,我看重他不全是因为这个。”
刘秉谦好奇道:“那是因为什么?”
“殿试之后,高中的进士们都要到我的府上拜师,那时我看唐楷谈吐不凡,心生喜爱便留他多坐了一会儿。我问他为官理政的方略,我以为他会像写策论一般长篇大论,但他只说了四个字。”张沛德如今说起那时的事情,仍满是赞许。
“四个字便让天官力排众议点了二十岁的刑曹,实可谓字字珠玑。”刘秉谦笑道。
张沛德看向他:“力排众议点了京衙刑曹又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你。”
刘秉谦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倒要请教。”
张沛德笑道:“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我对他的看重与庇护,又要他不遭受嫉妒,尤其是最受威胁的顶头上司的嫉妒。”他的目光盯着刘秉谦。刘秉谦四十有余,面容和煦,一派佛相,靠着殷实家境从容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对名利从不悬心,只爱花爱茶爱美人,醉心风雅。
刘秉谦略一思索,哈哈大笑:“原来天官是看中了我朽木不可雕啊。”
张沛德也是一笑:“哪里,刘司理是沚国最懂得为官之道的人了。”
“天官放心,若非小唐楷不愿意,他早就是我的侄女婿了。我很喜欢他,绝不会为难他。”刘秉谦笑道。他盯着面前澄碧的茶汤,幽幽道:“京衙司理,名头听着大,实际也做不了什么,京城中哪一点是我可以管的,与其纠结于一生襟抱未曾开,不如尽欢哪。”
“所以我说,你是最懂得为官之道的,”张沛德笑笑,脸渐渐沉下来,“黑色的邪恶羽翼只要还在,谁又能真正做事?”他忽然扬起头,眼睛中猛然射出晶亮的光彩:“这便是唐楷的难得之处。我问他若为官,如何理政。他昂着头,朗朗道:民贵君轻。”
刘秉谦捏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顿住了,似被这话定了身,半晌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好一个民贵君轻。怪不得你这样喜欢他,他一句话便说到了天官心坎上。”
张沛德叹了一声:“是啊,他真正受过苦,才真正懂得民贵君轻的分量。而且,他并不了解我,却敢在我面前坦诚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看透了我,信任着我。这样的胆识和锋芒,我从未见过第二个。”
“说起唐楷,你就滔滔不绝,他真是你的宝贝。”刘秉谦笑道。
“当然,绝无仅有,难得的宝贝,”张沛德得意地捧起半凉的茶盏,毫不吝惜一口饮尽,别有深意道,“所以,这个宝贝不能有任何闪失,穆择案只能是他的台阶,不能变成绊脚石。”
刘秉谦愣了会神,缓缓道:“穆择案现场,凶手留下了一枚珠花,这是极重要的线索,但唐楷对它视而不见,在寻访京城中工匠后便再不提它,转去围绕穆择、韩途的关系查来查去。想那珠花是现场证物,不该被漠视至此。
我觉得此中另有蹊跷,于是将珠花的样子临摹了几份,暗中命人遍京城彻查,得到了一个消息。画院一个姓顾的画师认得珠花花蕊处的花纹,说这是他远亲的家徽,那远亲名叫顾默,字言之。
这位顾言之也不是一般人,宣德年间曾任教坊‘百工长’,宫中器物制造由他把关,优劣由他评定,天下工匠皆以他为师。不过,就在二十二年前,他忽然辞任隐居,再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位顾言之有一双儿女,长子名叫顾玙,是半日闲的掌柜,女儿是哪一位,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张沛德沉默许久道:“刘司理真是心细如发。”
“我是无心公务,又不是年老不晓事,”刘秉谦无奈笑道,“而且近来,还有怪事。倚翠楼的楚卿卿如临大敌,竟关门几日,说要彻查匪盗。我亲自上门问她,她倒痛快,信誓旦旦说顾瑂已经查过,这里与穆择之死毫无关系,让京衙大可放心。虽不知楚卿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但这顾瑂与穆择案有牵连是确凿无疑的。”刘秉谦说及此处,惋惜地长叹一声:“唐楷啊……”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立身秉正,不会犯这种错,”张沛德摇摇头,“他只是在赌,他相信那个女人,又自信凭自己能力可以两全。”
“年少轻狂。”刘秉谦摇摇头,不以为然。
“我其实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处理好这件事,”张沛德平静道,“但上面催逼甚急,穆择案不能由着他拖下去。更重要的是,这样难得的人才,在他的仕途中这种可有可无的瑕疵,还是应该早点避免。”他看向刘秉谦:“刘司理也有同感吧。”
刘秉谦沉吟片刻,拿定了主意,微微颔首:“天官所言甚是,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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