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2)
刘彻睡不着。
今日的种种情景在他脑海不断闪现:一直以来,他都隐约觉得比起亲情,王娡更看重的是地位和权利,可今天,他才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地讽刺。
或许,在他亲母心头,他,他们姐弟四人,都不过是用来帮她获取荣华富贵的棋子……
‘那曹寿就是个靠不住的,……你大姐却是嫁亏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让她改嫁算了。张坐还行……你须得把陈阿娇尽快弄上手……’
回想起今日王娡说的这些话,他苦笑一声,将被褥拉起盖在了头上--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讨好你父皇’‘乖乖的讨好太后’‘好好的巴结陈阿娇’‘对馆陶长公主不可失礼’‘好好的巴结梁王’。他至今记得,父皇曾赏赐给他一枚平安扣,却被陈阿娇不小心弄碎。王娡却逼着他承认是他顽劣弄坏的,且先让他饿了几天,又跪在刘启跟前认错……
他曾是将这笔仇恨记在陈阿娇身上的。可后来却懂了:他该怪的不是弄碎了玉饰的陈阿娇,而是逼着他说了谎,又禁了他饮食,让他跪着认错的王娡。
虎毒尚不食子,他曾想将刘姈出塞的罪过怪到别人身上,可却骗不了自己:是他的阿母不要刘姈了,因为刘姈永世无封邑,无公主之名落了王娡的脸面,更因为,她因此便可以向刘启邀宠……
出塞啊,他在宫中多年,自然是知道的,每逢匈奴犯边,宗室无不迅速嫁女来逃避出塞。而行动不够快的,也想尽各种方法,甚至甘愿送上万贯家财只求女儿不必出塞。
比起这些宗室妇来,他的阿母,真是‘深明大义’极了。
刘彻抚摸着腕上墨玉珠串,便想到了刘嫖与陈阿娇的互相调侃的对话:若有可能,他宁愿生为贫寒,只求能享受一日那般真切的亲情……
他的一生,都是被他阿母规划好了的,而从始至终,她从未问过一句:他想不想要这一切。
刘彻抚摸着那墨玉珠串,心头有了决定:无论如何,阿娇姐他是绝对不会娶的,为了个皇位,他已经赔上了三个亲姐,决不能再赔上阿娇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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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王娡一夜未眠。
任她想破了天,也绝对没有想到,那内侍居然是栗姬的人。而更要命的是,她的身边应该还有许多栗姬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若她想像之前那样将问题诱导到王皃姁身上,那么便势必无法追查身边暗探到底,可若是追查栗姬--栗姬已死,她剩下的儿子不过是一个河间献王刘德。
王娡辗转反侧一夜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此事,仍需拉到王皃姁身上去。栗姬藏下多少人在她身边伺机报复都不算什么,大不了她日后寻个机会,将身边之人尽数斩灭即可。而那王皃姁--一想起前几日臧儿进宫劝她多多照顾王皃姁之言,她便心头一凛。她是再也留不得那王皃姁了!她决不允许,她的母家想要同时扶植她们姐妹二人的做法。她必须让他们明白。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长盛不衰,只能依靠她王娡!
且不谈王娡这一决定又将在后宫引起多大波澜。
只说这刘彻,他既下定决心,绝不为了那可笑的‘前途’依王娡之言要牺牲陈阿娇,可才到了第二日,一切便又发生了转机。
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张汤家中为他选了门亲事。
话说这张汤不过比刘彻大了一岁,却实在是个冷性子,这年幼时还好些,越大了越如同一块移动的冰块。放在酷暑还不错,能解暑热,可到了其他季节,未免便让人有些受不住了。
说来刘彻与张汤相识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依大汉律令:皇子七岁开始进学,刘彻便是在此时认识了身为长安丞嫡子的张汤,以及韩王信的曾孙韩嫣。
比起韩嫣的容貌同如火一般嚣张的性情,张汤未免有些不显眼。而刘彻却并未因此忽视张汤此人,原因无它,只因张汤审鼠之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事情起因不过是张汤其父归家,发现家中唯一的肉块没了。以为是被张汤偷吃,便鞭笞张汤。张汤之后经过调查跟踪,确定是老鼠偷食,又循踪迹到了偷食老鼠洞外,挖开鼠洞,抓住了老鼠并找到了剩下的肉。鼠脏并获后,他便立案开堂审讯其鼠,之后传布文书再审。彻底追查,确定罪名,将老鼠处以磔刑。其过程被张汤父看到,将他审问老鼠的文辞去过来查看,见其文辞老练,如同办案多年的老狱吏般,十分惊奇。
而此事传开后,有人感叹张汤小小年纪便做磔刑未免太过心狠手辣,又有人感叹长安丞清廉,家中竟只有一块肉。
传至宫中,刘启却沉默片刻,破格将张汤送入宫中,同皇子宗室子一同进学。
窥一斑而见全豹,无论是刘启,还是刘彻,他们都从这个审鼠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大汉律法执行者的雏形。
也正因如此,刘彻将张汤引为至交好友,并不因他冷面寡言便怠慢而心生怠慢。
不过张汤日益长成,年以十五岁,却越发不爱说话,其家中不得已,赶紧为他寻了门亲事,唯恐他日后娶不上妻。
便因此,今日的学堂便格外热闹几分。
在这群半大小子中,娶妻仍是一件十分令人充满遐想的事,也因此,张汤这张白脸上,今日竟被逗的有些发红。刘彻进来时,便听张汤恼羞成怒道:“我都未曾见过她,你们别说了。我是不会娶的。”
可他口头这般说,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是这般。
韩嫣当即扬声道:“你真不娶?张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众人纷纷哄笑,终于张汤才言:“我娶。”
“这不就结了?”旁边有一宗室子笑道,“据传这郑家的女儿温文贤淑,你要是不娶,还真要便宜别人了。”
刘彻心念一动,顿然驻足,推门的手也放下,只听里头韩嫣道:“说的正是,女儿总归都是要嫁人的,郑家娘子据说生的不俗,性子也很美好。你若是娶了,迟早便能欢喜上,可若是不娶,日后就算欢喜上了,也不是你的。”
“说的正是!韩嫣,我瞧你平时浑不咎的,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十分聪明。”旁边有人鼓掌笑道。
“我等将来都是要娶妇的,若有幸在嫁娶之前能见过那妇人还不错,可若是不能,也不能贸然拒绝,”有人言,“特别是如同郑家娘子这般美名在外的,若自己不娶,便宜了别人可要后悔了。”
“此言错矣,”有人狡辩,“若真喜欢了,等那小娘子的夫郎死了,咱们再娶过来也是成的……”
“你这话是在诅咒张汤了?”韩嫣立刻跳起来,他因了刘彻的缘故,同张汤也交好,为人最是护短,听了这话略一思索不就正好想到了张汤身上?
“这还真没有,我不过是……哎哟,韩嫣你怎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竟敢诅咒我兄弟,看我打死你!”里头一阵‘呯砰’乱响,刘彻听的皱眉。不过这些话却也实打实的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他先头只想到了不能听王娡的话,害了他的阿娇姐,却未曾想过,阿娇姐迟早是要嫁人的。那夫郎不是他,也会是别的人。
刘彻眉头紧紧纠结成一团: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能配的上他的阿娇姐。既然如此,他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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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这头终于下了决心要求娶陈阿娇,可他却不打算用王娡说的那些个方法。
这头王娡抱着‘王皃姁的罪证’难过的不能自己,就连饮食都进不去了。而她的心腹婢女则袖着钱袋去寻了刘启身边的伺茶内侍说了会儿话。于是这一晚刘启听了自己的皇后不知何故,竟一日为食,且一直低声啜泣,便来了椒房殿探看。
王娡对刘启的到来表现出了‘无比意外’的神色,她神色间慌张,说话前后极为不一致,仿佛心慌无比。刘启问时,她只说无事,问的急了竟泪如雨下。
最后逼狠了,她身旁婢女方情急中说出与在长乐宫门口窥视的内侍有关。这可不得了!刘启这下真正的把王娡哭泣一事放在了心上:“长乐宫?长乐宫殿外竟有人窥视?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无人禀报于我?皇后,这么重要的事你竟也瞒了我?”
王娡这才做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噗通跪地:“陛下,陛下啊,昨日长乐宫外有内侍窥视,太后叫我来全权料理此事,我昨天下午连夜已然审出……”
她忽然捂了嘴,仿佛失言般落泪不已:“求陛下惩罚我一人,此事与她人毫不相关啊!”
“处罚你一人?”刘启不是傻子,立刻便想到了,“那内侍是谁的人?你竟然要护?这后宫值得你去护的。彘儿?不,他还小,又孝顺窥视祖母之事我料他也做不出,平阳?她已然嫁人了,南宫也嫁人了。她们不会费尽心机在长乐宫留探子。那就是后宫妃了?”
刘启一边猜测一边观察王娡神色,见说到后宫妃时王娡脸色骤变,心头不安更甚:“后宫中你想要保的只有你自己和……难道是……来人,来人,把那贼子给我拖上来,我要亲自问!”
王娡知道,她已然成功的误导了刘启,可这样还不够,王皃姁如今正受宠。只看刘启如今不肯将王皃姁说出口,偏要再召那内侍来,便可想而知。
她既已决定将脏水泼在王皃姁头上,便不会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
王娡心头主意已定,立刻哭道:“陛下,陛下,就这样算了吧。妾身求您,就这样算了吧!长乐宫,长乐宫不是没出事吗?”
她不这样说还好,一说刘启心头更气:“长乐宫没出事?王娡!那是我阿母的居所,你身为皇后竟想包庇有错之人到如此地步!难道我阿母还比不上你王家姐妹重要!”
“陛下,我不当皇后了,我求求您,那是我唯一的……”王娡声嘶力竭,忽然又捂住了嘴,“陛下啊,错的是我,只有我一个人,不行吗?”
刘启看着这个虽是二嫁但多年来一直温柔小意,胆小怕事有些懦弱的皇后,叹了口气:“阿娡,到现在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实话吗?你的善良这般不合时宜,你让我百年之后怎么放心?”
“陛下啊!”王娡抱着他的腿痛苦失声,“她还小,还小,我没教好她,错的是我啊。”
“你啊,”刘启心软了,蹲下身抱住她,“事到如今,你想着保她,却也不想想,她敢这样做,根本就没拿你当阿姐。”
“不!”王娡突然大吼一声,“不,不,我不相信!”
她双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唉,召太医令来吧。”刘启抱起她,吩咐宫人道。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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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太医问脉的功夫,刘启去见了那有罪的内侍,他仿佛是饿怕了,在刘启答应给他一点吃食后,便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原来,王皃姁见自己二嫁的姐姐当了皇后,自己生了四位皇子却依旧只是个夫人,一时心生嫉妒。便派人跟踪王娡,时常与她回复情报,这次到长乐宫殿纯粹只是意外。
刘启听了‘真相’心头沉甸甸的很不好受,再回到椒房殿得知王娡是因‘焦虑过度’饿晕了,更是觉得有些难过。
到如今,王皃姁是不能再留了。
王娡性格软弱,善良,这次想连皇后之位都可以不要只想换王皃姁平安。一次或许可以,两次,三次呢?
宠姬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这万里山河来的重要,刘启如今越发觉得刘彻堪为太子,要护住刘彻,便也要顺带的护住王娡才是。
再说了,刘启心头还有点儿小私心:王娡如此软弱,日后一定不会对政事指手画脚,如此甚好。
他叹了口气:“给皇后开些药,好好将养着,今夜我回未央宫继续批阅奏章,不用召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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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娡次日醒来,便听玉堂殿宫人来报,言及昨夜风寒,王皃姁夫人染了急病,天亮便去了。
她一怔,继而以手遮脸,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却挡住了不让人看到,还做出一副悲切的语气来:“我苦命的阿妹啊,竟……竟这样去了!快些备撵,我要去看看我那苦命的阿妹。”
“皇后,”下头那宫人道,“陛下说王夫人暴病而毙,未免太过不吉,故早早的让人收敛,不许人再探看。”
王娡心头突然有些好奇:王皃姁究竟是被白绫赐死的,还是喝了鸠酒?
据说鸠酒会死的更痛苦些,还能惨叫连连,七窍流血后的面容也难看之极。恩,希望是用鸠酒毒死的才好。
“我也不能去看吗?”她悲戚地问。
获得否定的答案后,她又悲戚道:“那,那我阿妹留下的孩子怎么办?越儿和寄儿还大些,乘儿和舜儿那么小便没了阿母。不行,我要去求陛下,我要亲自养他们。”
废话,刘舜如今还不到三岁,是刘启最小的儿子,刘乘才三岁多,这两个如今抱过来养,不愁养不熟。日后好歹也是个助力,此时不争着养,不是浪费吗?
只是为了把戏做全,王娡命了人出宫通知其母臧儿后,便立刻带人一路哭着去了玉堂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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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皃姁死了!
这个结果出乎陈阿娇的意料,她虽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一想那个‘暴毙’便知道事有蹊跷。
刘嫖早早的便入了宫,此时一进长乐宫窦太后的卧房,便挥退了所有人。褪去脸上的笑容后,她竟打起了冷战:“太,太过骇人,阿母,王娡的心太冷了。我方才去问了阿启,他将昨日的事告诉了我,王娡竟然绝食一日,说食不能咽。说那内侍是王皃姁的人。”
窦太后一怔:“不管那内侍是谁的人,王皃姁都无好结果。自她将刘姈送往塞外和亲时,我便识破了她的嘴脸,看着比谁都好欺,比谁都和气,实则,却是个要命的主。”
“阿母。”刘嫖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阿母觉得窦家有无人能配娇娇,求阿母许给娇娇一段金玉良缘。”
陈阿娇正午睡时,便听馆陶长公主来了,她一向觉浅,便赤了足偷偷在里间处偷听。听到这里时,却有些皱眉:她已然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嫁给刘彻后,她以曾问刘彻要的一个要求为借口,拒绝行房,等到安排好窦、陈两家后路,天下抵定,匈奴已平,便服用假死之药,飘然于世。去看一看,两世为人都未曾领略过的大汉江山秀丽。
说来好笑,或许是曾尝过极爱与极恨,虽背负着那恨有了第二世。但世上,恨与爱从来相依。待越加明白,越加发现这世界的辽阔。曾觉得如火如荼的爱与恨,放在家国天下之中只觉得如此渺小。毕竟,她的爱与恨,只是在这深宫,只是在这长安城中。
可远在宫外,长安城之外,却有更为辽阔的地方,那里的爱恨情仇,人生百态,比起这一宫来,想必更为壮阔。当相夫教子,荣华富贵再也不是一生的执着。那么家国天下,江山万里,便是她如今的执念了。
窦太后摇了摇头:“彘儿是极好的,只是王娡,王娡的心未免太过狠毒。我也去探听着,若有合适的,必留给娇娇。”
“多谢阿母,我宁愿娇娇一生平平凡凡,也不愿她有个如此蛇蝎心肠的婆母。”令陈阿娇意外的是,她这个从来只想要她为人中龙凤的阿母,如今竟真的愿意退了一步,这的确让她意外无比。
一切,真的已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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