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当时只道】(2/2)
秋亦就伏在案几上,呼吸浅浅淡淡,看起来睡得很熟。
门外的凉风习习,听君本想唤他起来,俯下身时见他梦里尚眉头不展,心里不由一软,只得去床上寻了毯子来替他盖着。
又伸手在他手背上试了试,自床头取了暖炉来搁在他腿间。待一切备好,她才松了口气,推门出去。
屋外雨声潺潺,隔了没多久,秋亦方缓缓直起身,手里的暖炉温热异常,他捏了捏背上的薄毯,双眸望着眼前的灯烛,瞳里神色复杂。
*
这几日,庄子里为了秋老爷的病忙上忙下,府上的下人虽都知道于情于理,秋家这家业多半会落入三少爷手中。但又因四少爷和二小姐的狼子野心,毒辣手段,众人又十分忌惮。时候未到,眼下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更何况,秋夫人那边还麻烦着。
接连下了三五天的雨,今晨天才晴朗起来。
朱管家在窗边左右张望了一阵,小心翼翼关上,回身走到秋亦跟前。
“少爷有没有觉得,近来好像太过安静了一些?”
“是么?”秋亦淡定自若地提了笔,在宣纸上点了几点,也没看他。
“兴许只是你看着安静罢了,东边那两个院子的主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仆正是这么认为!”朱管家甚是赞同地捋了捋青须,思索了一阵,肃然道,“老爷大限将至,他们二人这会子没斗起来,只怕是已经联了手,少爷,您可得提防着点。”
“他们两个虽然不合,但都视我为眼中钉。如今这节骨眼上,除了联手也别无他法。”秋亦换了只红笔,在画中的枝头上补了几朵红梅。
“少爷既然已经看透,不知有什么打算没有?”
秋亦收了笔,扬眉一笑:“对方尚且按兵不动,我们又何须着急?”
见他如此淡然,朱管家欣慰之余不免还有些顾虑:“依老仆所见,不如再在院子里加派些人手,少爷以为如何?”
“这些人加不加又有何用?”秋亦取了巾帕擦手,淡淡道,“若他们想雇杀手,单凭府上的家丁还不够挡半盏茶时间;若他们此次又想玩阴的,你就是加派再多人手也是无用。”
“少爷高见,老仆自愧不如……”朱管家谄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嗓音。
“云姑娘近日常常从夫人房里出来,那时候都是挑着您出门去的,这里头保不准有什么猫腻。”
不知是不是听他提起听君,秋亦握笔的手徒然一抖,一大滴墨汁在纸上晕染开来,他望了一眼手边还摆着的暖炉,漫不经心地应道:
“哦,这样。”
“少爷,不是老仆多嘴。”朱管家抿了抿唇,撞着胆子进言道,“云姑娘可是与您走得最近的丫头,暂且不提她有没有居心。就是没有,也难保不被旁人利用,少爷这几日还是莫要让她服侍了吧?”
“我自有分寸。”秋亦搁下笔,仍是敷衍地整理着桌上的书籍。
朱管家看得心急,斟酌了半晌,又道:“少爷,您可别忘了,当年那往饮食中下毒的正是照顾您起居的木婶子。这一时失策不要紧,切莫重蹈覆辙,一错再错啊!”
“行了。”秋亦听着心烦意乱,摆手让他出去,“我知道该怎样做,犯不着你来提醒。”
“……”朱管家见他语气不善,也知晓会有此后果,低低叹了一声,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花开灿烂,阳光满地,他复取了一支笔来,在纸上勾勒,却不知为何,笔锋越来越乱越来越抖,秋亦狠狠掷了笔,把那画纸卷成一团扔在地上。
日光透过纱窗打在他衣袖之上,他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看向窗外景色,花红叶绿,鸟雀蹁跹,竟无力再动弹,只怔怔出神……
今夜月亮朦胧不清,秀儿才做完事回来,一推门就听见听君抚着胸口在那儿猛咳不止,这架势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一般,闻之骇人。
她赶紧上前倒了茶水喂给她喝,不想听君却将手一抬,示意不用。
“你这是怎么了,自打外面回来后就整日整日的咳,没完没了的,我瞧着怕,偏偏大夫看了还说没病。”
听君坐在床沿歇了一会儿,待得气息平复才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奇怪,没由来便觉得嗓子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儿。
“我看你这病玄乎。”秀儿惴惴不安地望着她,“是不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听君好笑地在她额上轻轻一戳。
——瞎说,这如何可能。
“哎,改明儿咱们还是寻个好大夫来瞧,照你这么咳下去,非得咳出血来不可。”她提了茶壶正要去煮水,一回头见得听君拿了一包药也往外走,不禁怪道:
“你又要去熬药喝?”
——这药挺好的。
听君朝她扬了扬,她煎的是上回在杭州那独眼大夫给她开的方子,虽然秋亦一直嗤之以鼻,她私下里却仍日日煮了来吃。算如今已有一个月了,尽管没见嗓子有所好转,不过精神气力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想来有益无害。
“随你了。”秀儿也懒得多管闲事,“我看啊,你还是少吃点,说不定你这咳啊咳的,就是这乱七八糟的方子害的。”
两人掀了帘子往外走,怎想屋里的炭剩得不多了,秀儿忙了一天,正渴着,听君不便和她争这几块,故而打小院出来,准备往厨房里去。
刚从秋亦花园中走过,那前面游廊上忽有个小丫头手持托盘往这边而来,这丫头是在院里做粗使活计的,端茶送水自没她的份儿,更何况都这般时候了,怎么还往院子里头走。
听君越想越觉得不对,待得她走近时,便出手拦住。
“云姐姐。”小丫头听话地唤了一声。
托盘上放着一个用盖盖住的青花瓷碗,听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往哪里去?
小丫头脆生生答道:“我去给三少爷送参茶呢。”
——这么晚了,他还没休息?
丫头点点头:“少爷夜间睡不着,适才我正巧经过,他就叫了我去厨房煮一碗参茶来。”
听君仍旧将信将疑地皱着眉,思量之下将那盖子打开,其中果真装了茶水,一股清香迎面。眼见并无不妥之处,她才还了盖子,微微一笑。
——去吧,小心一些。
“诶,好的。”
身后院子里秋亦房内仍亮着灯光,窗前朦胧投了一道人影,听君瞧了许久,见那小丫头已然走远,她收回视线,仍朝厨房中去。
眼下亥时初刻,漏壶中滴滴而响,朱管家取了两笔账单来,和秋亦对着他自杭州带回来的账册两相对比,这一查之后,不由大叹了一声。
“四少爷当真和那金人有勾结,这账上的数目出入如此之大,只怕那一万两的酒米钱还只是冰山一角。”
秋亦冷眼睇他:“怎么,你不知道他和金人有来往么?”
朱管家摇头苦笑:“老仆如何能知,从前只道四少爷贪玩好耍,哪里想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秋亦搁下账本冷哼一声:“是么,我以为你向夫人推举我前去江南那边,正是想让我来收拾这把烂摊子呢。”
朱管家咽了几口唾沫,语塞了半晌最后只得“嘿嘿”两声。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啊……”
正在此时,门口忽有一个丫头进来,立在门边手里还拿了托盘,朱管家抬眼一扫,因问道:
“什么事?”
那丫头忙笑道:“大管家,我来给三少爷送参茶了。”
“参茶?”秋亦和朱管家皆相看了一眼,突然面上含笑,“我几时有叫过要参茶喝了?”
小丫头笑吟吟地望着他,答得顺溜:“是云姐姐让我送来的,她说少爷夜里睡不好,恐是劳心费神所至,吃点参茶可养心安神。”
朱管家在一旁听得欣慰,接口笑道:“这云姑娘对少爷还真是无微不至,这么晚了还想着过来送茶。”
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倒没搭理他,只问那丫头:“既是要送茶,为何她自己不来?”
小丫头想也没想,张口便道:“云姐姐自己身子也不好,这两日咳得厉害,刚在厨房里煮了茶,却又要看着自己的汤药,故而就让我送了来了。”
秋亦眸中一沉,轻声问道:“她还在咳?”
“是啊。”小丫头面露担忧,“听说见她咳得时候,那绢帕上略有血丝,这病量来厉害的很。”
“……”
秋亦静默了良久,这才招手让她进门。
“端上来吧。”
那小丫头欢欢喜喜地点头:“是。”
茶水尚还烫着,秋亦掀开茶盖,便有一小股热气袭来,他轻轻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口。余光见那丫头时不时往这边瞧来,秋亦垂眸沉思,随即把茶水放至一边。
“你这茶水,当真是参茶?”
小丫头莫名地望着他,迟疑道:“不是参茶……还会是什么……”
秋亦神情如常,将茶杯往前推了一推。
“你来尝尝如何?”
小丫头惶恐地向后退了一步:“这、这……主子的东西,奴婢怎敢轻举妄动。”
秋亦冷着脸伸手把那碗参茶端起,继而便往地上一砸,听那“啪”声响过,朱管家和这丫头均浑身一震,只见地毯上浸得深色的一滩茶水居然不住翻着白沫,顷刻间就把那毯子蚀了一小块洞来。
朱管家惊诧不已,指着那丫头就厉声喝道:
“混账,你竟敢毒害三少爷?!”
“没有没有!”小丫头吓得面色苍白,对着秋亦扑通一跪,泪如雨下,“少爷,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
她哭了一会儿,见秋亦丝毫不为所动,忙抹着眼泪,又道:“是……这茶是云姐姐让我送来的……”
“人赃俱获,你还想嫁祸他人!”朱管家步出门去,片刻后便唤来两三个仆役,他朝秋亦一拱手。
“三少爷,您看这人该怎么处置?”
那丫头却还是哭着,这会儿伏在他脚下一个劲儿的磕头。
秋亦心里烦乱,如此一经吵闹,周遭已有不少下人爬起来悄悄的看热闹,他转过身吩咐:
“你带人去厨房里瞧瞧,看看……看看听君在不在那里。”
因听他这么说来,朱管家顿时了然,点头应下。
秋亦站在房中,眉头紧锁,双目只看着门外漆黑的院落,苍穹乌云太厚,早已没了月色,他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担忧来。
如果……
她当真在那儿,自己又该如何?
“少爷!”
不过多时,底下家仆便自外回来,朝他行礼道:“找到云姑娘了。”
秋亦神色未变,耳边听得那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步子很稳很轻,他抬头颔首,正同门外进来的人四目对上,清澈的眸子如漆点墨。
听君满眼茫然,四顾左右,见方才那小丫头跪于地上低声啜泣,亦不知发生了何事。
知道秋亦不方便询问,朱管家清了清嗓子,换上笑颜上前道:
“姑娘之前可是一直在厨房之内煎药么?”
听君隐隐感到眼皮直跳,不曾多想只略一点头。
秋亦见她怯然,心自不忍,轻轻出声问道:
“你有没有动过她端来的这碗茶水?”
此话一出,那小丫头便哭着看向她,泪水满面:“云姐姐,你扪心自问,之前咱们俩碰面时,你难道没动过这杯茶么?”
听君低头回忆,一炷香时间以前她们回廊上相遇,自己的确打开了茶盖,她当然不知下毒一事,听秋亦又淡淡补了一句:“你可要对我说实话。”故而也没再犹豫,点头承认。
一瞧她点了头,朱管家登时大惊,将眉一拧,颤声道:
“这茶里的毒,当真是你下的?”
听君骤然一凛,瞬间明白过来,慌忙摇头。
那小丫头还插话哭着:“若不是你下的毒,那还会有谁?只有你碰过这碗茶水,我是从你那里端来的。我说怎么好端端的你让我送茶,原是想把这罪名推到我身上来!”说完就一把扑到她身上,抓着她衣襟哭道:
“姐姐,我平日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让我来做这替死鬼啊!”
听得屋里吵吵嚷嚷,哭闹不停,秋亦头疼欲裂,握手成拳,只向手边桌上一拍,喝道:
“别吵了!都给我闭嘴!”
那雕花木桌经他一掌拍下,即刻断成两半,小丫头立马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秋亦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呼吸越发凌乱,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听君仍怔怔看着他逼近,不住摇头。
——我当真没有下毒,我只是……只是开了茶盖,我没有……
明明觉得自己当是有底气的,可手足无措的,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听君望进他眼底,那眸中竟看不到一丝清亮。
他不相信……
听君蓦地感到胸腔纠紧疼痛,四肢百骸麻木冰冷,万千情绪一齐涌上,她咬着下唇直挺挺对着他跪了下来,正如初见时候,跪的果断坚决。
——我没有下过毒。
她把手放在胸口,心的位置,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手势,只看他缓缓蹲下身来,长袍青衫离自己不过短短几寸距离。那气息却和往日截然不同。
阴冷刺骨,如坠寒潭。
秋亦袖摆微抖,许久许久才抚上她脸颊,忽然问道:
“你是秋夫人的人,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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