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酒肆惊悉当年事(上)(2/2)
武三思之妻范氏忙说:“能得太后与圣人护着宠着,这位王才人许是后福绵远呢。”
武攸宁之妻燕氏笑说:“是啊,太后,圣人前年纳了王才人,再等一二载,太后必能如意抱孙。便说我那弟媳,嫁进咱们武家少说也满了四载,刚刚诊出有身。唉,长嫂如母,当初攸暨自个儿闹着要娶那商门女,娶进门却迟迟不生一儿半女,如今啊,总算圆了攸宁与妾的一桩心事。”
武攸宁与燕氏的长子文瑛才满十八,武媚对这个侄孙较为赏识,除官内直丞,掌东宫的符玺、衣服、伞扇等物,虽只正八品下阶,毕竟是为储君当差,旁人看着也是个个眼热。燕氏是双喜临门,神情特别快意。
我含笑听着,由衷为武攸暨感到高兴。武媚略颔首,亲切道:“此乃好事,武家又要添丁啦。说来,我尚不曾见过攸暨之妻,她今日可在宫中?”
燕氏遥指殿下一处:“那沈氏性子腼腆,身形修长,倒也好认。太后若要宣见,妾这便去唤她。”
我好奇的顺她所指望过去,七八个贵妇聚在一处,个顶个衣饰华美,色泽缤纷,人多且距离不算近,我看的眼花头晕也没能辨出究竟谁是沈氏。心道不识得也罢,她既是攸暨三书六礼娶回家的妻,必是他十分中意的女子,旁人何来资格品评。
“不急这一时,”,武媚摆手,面容稍显倦意:“我精神不济,公主,婉儿,陪我去后殿歇息片刻。”
附近一众贵妇立时跪地,满眼的珠光宝气微微晃动着。
“恭送太后。”
“起吧,你们都要尽兴玩乐。”
“是。”
旭轮欲陪同,武媚轻拍他的手,笑嘱:“去陪芳媚,难得你能哄得一个女子这般欣悦。”
我默默凝眸于他,他稍垂目,平声道:“是,儿恭送太后。”
“去吧。”
精神不济原是一个借口,宫娥们方扶着武媚在软榻歇下,她便似责备般指我道:“你竟介意那沈氏?旁人都要笑你呢!”
不想自己只不过是多看一眼,居然会引来这般误解,我忙解释:“儿只纳闷沈氏究竟是何模样,如此而已。”
武媚道:“我纵然信你,可旁人未见得会信。”
我坦然笑道:“阿娘以为儿会在意她们的议论?错过便是错过了,儿学不得回首补救,更不屑惦记他人的丈夫。”
武媚不由叹惋,拉过我的手握住,眼神深沉:“可这个男人痴候你十余载,更甘愿为你而不惜生死,他突然间娶妻生子,你却是寡居无依,娘担忧你心存委屈与不甘啊。月晚,你同阿娘实说,那年在巴州,你与攸暨可曾。。。彼此交付?阿娘帮你想法子。”
我对这个根本不值得花时间探讨的话题异常反感,静静的听武媚絮叨完一大通莫名其妙的忧虑,忍着不耐尽量平心静气道:“委屈?不甘?阿娘为何如此作想?儿何来委屈与不甘。少年时,是儿害得他受众耻笑,颜面尽扫,如今他一家和美,儿寡居无依,想来这便是释教所言’因果报应’。巴州。。。不曾!儿的身子只给过一个男人。阿娘要实话,儿不敢欺瞒,平日里,儿从未想过他。既然当年不要他的真心,便不该羁绊他,不止言行,便是在心里。。。也不该存着他的身影。阿娘真的不必为儿想甚么法子,反倒会使女儿惹来笑议。儿与他终能互不相欠,如此甚好。”
我是毫无保留的坦诚心迹,武媚却关心则乱,竟认定我这番话颇有自暴自弃之意,顿时大为不满,上官婉儿急忙岔开话题,道武媚下制颁布新字后,内宫众人为讨武媚欢心,私下里正比赛似的勤奋练字。
话说武媚有一位堂姐,乃伯父武士逸与侧室诸葛氏第三女,嫁南阳宗氏,生子秦客、楚客。这两个武家外孙均进士出身,真材实学,宗秦客今官居凤阁侍郎,却与武家子弟落得同个毛病,成日只想着阿谀恭维之事。不久之前,宗秦客苦思冥想,效法古篆兼脑洞大开,为表姨献上十二新字,还洋洋洒洒的解释一通,武媚悦而厚赏,选其中具有日月凌空之意的’曌’字作为自己的名,并宣告天下。
上官婉儿这脉门摸的准,武媚的火气自然就渐渐消了。反正在她眼中,我们兄妹五人都是不听话的孩子,没少惹她怄气,兴许她已习惯。
隔片刻,司宫台大佬冯凤翼进殿,怀里居然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崇简,隆基、隆范还有走路一向不利索的隆业正紧随其后,活像一串小尾巴。
“阿娘!阿娘!”
崇简是闭眼嚎啕,但他知道我就在殿中,一边扯着嗓子哭嚷同时举手求抱。我心疼的就快碎了,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去迎,冯凤翼小心地把孩子交给我。
“有劳冯公。”。我不忘道谢,四五十斤的皮小子,我如今抱着都常觉吃力,更可况半百老人。
冯凤翼愁道:“老仆不敢称劳,只是小郎被。。。”
不消冯凤翼细说前因,隆基三兄弟已围在武媚膝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向她告状。
“阿婆,武崇训骂表兄是逆臣之子!”
“阿婆,武崇训说薛大人死了!”
“阿婆,武崇训说表兄没有阿耶了!”
此一时,包括武媚在内,殿中各人神色微变,反倒是我,未料自己苦心隐瞒的真相竟这般轻易的被揭露,崇简小小的完美世界被猝不及防的摧毁,在这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面前,我神思恍惚,心也木然了,只是盯着孩子委屈至极的泪颜,连抚慰也忘了。
武媚吩咐宫娥扶着反应过于怪异的我先坐下,遂不悦垂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冯凤翼如实禀告,道本是孩子们之间的斗嘴玩闹,崇简好胜,问旭轮求了一样佩饰,命令崇训等人向自己跪拜。听到此处,我惶惶不安,忙向武媚请罪求恕,道自己教子不善。
武媚置之不理,气问冯凤翼:“稚子不懂事,圣人也由着他们胡闹么?!”
冯凤翼才要详答,崇简却冲我闹了起来,拉住我的衣袖便向外走:“我长高了!阿耶该回来了!阿娘随我去见阿耶!阿娘不会骗我!骗我的是武崇训!”
一声声的稚气天真,一声声的摧人心肝。我怔忪地立于原处,呼吸都觉困难,轻轻掰开孩子的小手,头痛的快要炸开。
崇简又跑去问武媚:“阿婆,阿耶会回来么?阿婆是天下间顶厉害的人,阿婆最喜欢崇简,求阿婆教阿耶快些回来!!求阿婆下旨教阿耶回来!!”
可叹啊,可笑啊,武媚正是那决绝的发号施令将薛绍投入刑狱的人,即便他侥幸得活,她也不会允他父子再见。不止如此,崇简的亲生父亲李贤也是因武媚而服毒自尽,当然,我是帮凶。
崇简不断哭求,武媚神色愈发凝重,少顷,她郑重的告诉崇简:“崇简,不许听那些胡言乱语!你阿耶。。。没死!去告诉崇训,你当然有阿耶!!”
崇简年岁尚幼,听不懂话中别意。在他心中,自己的外婆向来是无所不能有如至高神明。他立即破涕为笑,还有模有样的俯首跪拜,拉上隆基等人,欢呼着奔去找崇训理论。
我难以放下对武媚的怨念,但我现在也不能与她发生冲突。不想与她面对,我欲行礼退下,武媚却教我留下,吩咐正暗自唏嘘的冯凤翼把话讲完。
“是。虽说圣人疼爱甥子,但绝不会纵容无度,然而无人想到薛家小郎居然。。。如此。。。失格,圣人不及阻拦,武家小郎指责薛家小郎言行僭越,气愤之下便说出了。。。
“罢了,”,武媚无奈长叹:“此事怪不得旭轮,怪不得崇训,是崇简这孩子。。。天性如此。”
崇简乃李贤嫡子,大唐社稷的正统继承人,莫说一件御用佩饰,便是取了那传国玺又有何不可。这份不屈人下的傲气天性,实是传自李治啊。
“月晚,”,武媚唤我,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嫁人吧,至少为了崇简,别教他再追着你要阿耶。”
自我眼疾痊愈,武媚多次或明或暗的劝我再嫁,我从未答允。想要正色拒绝,却忘不了方才崇简在我怀里痛哭的委屈模样。我自认能给予崇简我的一切,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无法取代’父亲’在男孩成长过程中的莫大意义。他还记得薛绍的音容笑貌吗?他会接受一个相貌不同却也会疼爱他的新父亲吗?
良久,我已认命,强忍泪意道:“儿听凭太后做主。只求那人忠厚善良,儿别无他求。”
我几乎可以听清武媚的宽心叹息,她难掩心内愉悦:“甚好。若论忠厚善良。。。非攸宜莫属。呵,他虚长你九岁,为人随和大度,容貌亦白皙清秀。”
武攸宜乃武媚伯父武士让之孙,攸暨的堂兄。他性格内敛,不争不求,不卑不亢,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二闪光点,但若提起他时,大家都不吝夸他一句老实本分。可他已有妻室,乃霍王李元轨之孙、江都王李绪之女。李京十三岁时嫁他,二人结发八载,算不得鹣鲽情深,却也夫敬妻贤,亲友皆知。
当初诸王事败,李元轨被判瞒情不报,流黔州;李绪与殿中监裴承先素来交好,裴承先通谋琅琊王李冲的证据确凿,李绪也因同罪被斩。东市行刑,周兴刻意吩咐押送小吏将槛车停在刑台之下,教李元轨亲睹长子身首异处。李京去为父亲送别尽孝,因承受不住惨景,当场晕厥。李元轨心力交瘁,行至陈仓暴卒;李京被救醒后便精神失常,戾气甚重,言行诡异。这年余,旁人常劝武攸宜出妻再娶,但他尚未正面回应,也不知他是何打算。
武媚压根儿不提李京的存在,我已能预想她的后半生是何等凄凉。我立即拒绝:“不可。儿若下嫁攸宜表兄,则世人必责儿是故意欺负阿京这可怜无依的孤女。自家姐妹,儿于心不忍。”
许是觉得我瞻前顾后,武媚哂笑,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愿为攸宜考虑,可阿京时醒时痴,病愈无期,谁能容得一个疯妇?我看呀,攸宜必有再娶之意。依你的性子,能留下阿京善待她,若换了旁人。。。”
心说如果被武攸宜休了,岂不是断了李京最后一缕生念。我忍不住插话:“阿娘,阿京患病也不在这一日两日,既然攸宜表兄至今。。。他这般有情意、重担当,儿委实不能做恶人啊。”
岂料我所有的解释与恳求反导致武媚下定决心,说什么明天就给武攸宜加官晋爵。这不禁教我疑心其实她并非欣赏武攸宜,纯粹是为’报复’十年前我对她的反抗。
“婉儿,”,武媚忽转视上官婉儿:“月晚与攸宜是否般配?”
上官婉儿笑容灿烂:“太后此问真真为难婉儿呢。公主乃二圣之女,贵不可言,又承太后之貌美,羡煞我等。若论公主之匹敌,婉儿苦思冥想竟难定任何人选。太后,武家彬彬济济,认真挑选起来,可要费些时日呢。”
她虽故意答非所问,但武媚却未加责备,瞥我一眼,扬声道:“也对,横竖武家不止攸宜一人。”
武家彬彬济济。。。武家不止一人。。。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踩进了某种圈套,为何我再嫁的对象非得是武家子弟?
电光石火间,不觉心颤,我已想通原由。是啊,我必须嫁给一个姓武的男人,我不止是武媚的女儿,还是武家的子妇。当扞拒武派的巨浪再次席卷朝堂时,我才不会被又一次卷入其中。这样想着,与武攸暨从前的笑笑闹闹点点滴滴竟奇怪的涌入脑海。不能想,并不代表真的忘了。
不禁自嘲,这种时候为何会想到他呢?因为他也姓武?相隔十年,选择的权力仍在我手中,但我依然不能选他,毕竟他已娶妻生子。嫁给他的某个堂兄弟,也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把酸涩的泪压回心底,我微微一笑:“儿为太后贺!”
“月晚啊,”,武媚不多解释,亦浅笑道:“你于新朝可谓功不可没。你的劝谏,我想过不下千遍,你是对的,只需更换一个身份,一切都将畅通无碍。”
的确,我曾想方设法阻止旭轮与诸王结盟,并力劝武媚革新称帝。史书有言,正因旭轮恭顺的让出天下,方换得安居东宫,方有贰次登基,方有未来的开元盛世。然而,我默默垂首,看清双手正不可抑制的颤抖。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没有我,没有我的劝说,她从未接触过这个想法,她是否还会决意废唐建周?
我彻底糊涂了,历史和我,我和历史,究竟是谁走在谁的前面?究竟是谁在指引谁?
武媚没有注意到我的失常,她深为感慨:“我清楚,定会有人诅咒我,他们必齐心诅咒我这逆天而行的女人。只因我是女人!干政的骂名,我背负了三十载。我受够了!呵,当然,咒骂不会因它的来临而终结,既然如此,我不想再示弱求全。”
我脑中仍一片混乱,喃喃应道:“既负帝王之资,男女又有何异。”
“诚然,称帝是为谋权,可我谋权非为一人之名一家之利,而是为百姓福祉,为江山安泰,只有’皇帝’的身份,方能使我遂心应手。我不能噤悠悠众口,更无力改写千秋青史,或许千年之后,总能得一知己。”
我听清她的一丝犹豫,她其实并没有百分百的决心和信心,男女平等,女主天下,于她和当世之人便如一则惊异神话。
眼前这般现状,可说是如我所愿,宜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稍缓一腔激动,我跪地叩首,高声赞扬:“太后即将创造一个伟大的奇迹!此举旷古烁今,纵观中华九州,上溯百朝、后推千年,真正的女帝唯太后一人!它将被载入史册,流传千古,令万国叹服。”
“流传千古?,”,武媚一笑置之:“谁又能将浮云困于掌中?有些话,我知你不爱听,然而,你命中注定该是我武家子妇,虽迟了十年,万幸尚可挽救。月晚,娘不容许你再次成为野心家用以胁迫我的把柄。”
是,迟了十年,输的是我,溃不成军。
我心中怆然,低低道:“太后高瞻远瞩,儿自愧弗如。可是,无论是谁,那个男人只会是儿名义上的丈夫,望太后体察。”
武媚吩咐上官婉儿搀我起来,笑嗔:“这种撒娇赌气的话,说一说便罢了。阴阳调和,不只那一时的快活。唉,瞧你,人参瑞草隔日便吃,气色却仍不比从前。”
在出宫的路上,上官婉儿好意劝我,说这一次理应顺从武媚的决定,有助于修复我与她之间的裂痕,而且,武攸宜在武家男人里的确最为敦厚,我若嫁他,他会全力维护我和孩子,而我能容留李京,实则双方获益。
我好不为难:“可阿京乃我堂妹,我要如何面对她?她这病症,若久久痴迷倒也罢了,待清醒时分,察觉自己被休,她断不会无名无份的跟着攸宜表兄,但她母家。。。叔伯兄弟均被远流岭南,她已无家可归!一念之差,她若。。。唉,再嫁,我当真不在乎他是谁。”
上官婉儿看我的眼神愈发同情,少顷,她感慨道:“你与太后的性子。。。如出一辙啊,明明关爱彼此,不愿伤害彼此,偏要说出那些口不对心的话。月晚,你心里装着许多人,却总是忽略太后的感受,你不孝。”
鼻头发酸,内心承认她所言在理,我笑笑掩饰:“太后不会在乎。在太后心中,我亦非首位,子民,社稷,阿兄,或许我位列阿兄之后,更或许。。。在冯小宝之后,哼。”
她匆匆别过脸,并不接话,只顾仰望日渐圆满的玉盘。我突然意识到,阿兄二字不巧触动了她的愁肠。
上元夜,万户千门同望一轮月,而月下的人们却是相隔天涯。六年的蚀骨相思,我不信她能将他忘之脑后,但他对她的思念又有几分呢?不断有人打着助他夺宫复位的旗号反武,他必深陷恐慌,成日忧心生死,何来闲暇回忆这位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才女?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吧。
我挽起她的手,也望向那看尽世间悲喜的月亮,低声道:“婉姐姐莫伤心,至少他就在月下的另一端,他仍活着。而我,无论月盈月亏,都不可能等回他了。”
“他?庐。。。庐陵王?”,她含笑否认,神色自若:“不,我不会想他。算来,他与我之间。。。不曾有过任何交集,回忆便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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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更新:
澳村还俩小时步入新年,不熬夜的老阿姨提前祝大家在2018年身体健康,一切顺利!稍带手名利双收!!!
1月2日更新:
2018第一更,估计今儿更不完了
1月6日更新:
【薛瑚】【聪】【孝通】【道衡】【大年】【行成】【仁伟】【稷】
【薛瑚】【芳】【蕃】【处道】【德元】【怀昱】【瓘】【绍】
有人看妖猫传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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