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调 合璧宫门掩私语(下)(1/2)
七月盛夏,武媚巡幸合璧宫,我携崇简随驾。因天气闷热,顾及惠香刚刚满月,不宜携她外出,只得留给薛绍照顾。
一晃在离宫住了月余,白日多以看书临帖打发时辰,偶尔在水殿垂纶磨练耐性,待斜阳西坠时才肯出殿纳凉,或观歌舞百戏,或天马行空的遐想一些绝不可能发生的未来,又或入迷般看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嬉闹,初更凌晨入眠亦是常事。
所谓醉生梦死碌碌无为,有时反而是世上最有趣最自由的奢侈品。如此这般的度假,倒也令人深感惬意,更尤其,李钦等人难以接近旭轮。只消上下嘴唇一碰,李钦乃至纪王一系都将万劫不复,我相信这样做于旭轮于我都不会有影响,也许武媚还会嘉奖我对她的忠心,但是李钦与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二十余年的情谊,数之不尽的快乐时光与回忆,我暂不忍告发他。
崇简与李隆基形影不离,时刻玩在一处,夜间亦同榻而眠。崇简牢记隆基比自己年岁小,只在隆基面前作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懂担当也十分谦让,还会扮大马教隆基骑。我凝望隆基,他因害怕便紧紧伏在崇简背上,眼神中却难掩兴奋。何其相似的一幕,弹指之间,时光仿若悄然逆转。不禁默叹,他真的很像他父亲啊。记得初至离宫的某夜,恰隆基歇在我殿中,两个幼子依偎着彼此酣然入梦,我仿佛被一种诡异又强大的力量操纵,居然任手掐住了隆基的细嫩脖子,而当他忽然梦呓翻身,小小软软的身子不经意转到我怀里时,我方被救赎,为他盖好薄衾,轻柔的抱着他,像是在抱自己的孩子。
这天掌灯时分,夜风习习,我凭阑看孩子们提灯于草叶繁茂处捉蟋蟀,天已微凉,孩子们却是热情高涨,钻进钻出,不亦乐乎。一个模样伶俐且容貌婉丽的女孩陪着我,她是越王李贞的小女儿余姚县主,年十挂二。和绝大多数的皇族子孙一样,她长于二京。
“万岁哥哥!”
分明天天相见,却还是有丝丝甜蜜顿时自心底漾起,不自主的搅动手中锦帕。我尽量平静的回首,见旭轮徐步朝我们而来,轻摇一柄素绢纨扇,扇面仅绘一匹鬃发偏紫的骏马,体态慓悍矫健,逆风西望,状似寂寞伶仃,却透着遗世独立的超凡韵味。世赞‘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这位擅画马的‘江都’便是霍王李元轨之子江都王李绪。却不知旭轮如何求来他的大作。
“阿乔,”,旭轮和蔼笑说:“汝昨日还道必专心练琴,为何却在此观孩童游嬉?有始无终,该罚该罚。”
李乔姿俏脸微红,害羞般大半个身子躲在我身后,娇滴滴道:“我不敢欺君呀!我练了足足四个时辰呢,因遇不明之处,不得不暂离琴室,本以为万岁哥哥会如常来这涂山苑。。。我特在此敬候万岁哥哥呢。”
如此娇憨可爱的小女儿情态很是招人喜爱,我微笑道:“阿乔问过我呢,可惜我不能解,只得教她伫候陛下。”
“万岁哥哥如何迟来?”。李乔姿好奇发问。
旭轮目视远处,温声道:“王才人心悸疲乏,想是中暑了,我需陪她。”
李乔姿粉嫩樱唇微微嘟起,颇是不解:“时渐入秋,王才人如何会中暑?方才太平姐姐还道天冷了,不利捉蟋蟀呢。”
旭轮充耳不闻,明显是有意回避她的问题,反问她对乐理有何不明之处,遂耐心为她讲解。我莫名不安,却是不便在此时问他,只安慰自己说兴许是王芳媚新宠之故,他真的是因她才迟留。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来人是武媚,三人匆忙起身行礼。武媚安静的看了孩子们好一会儿,轻声笑道:“原本羡慕稚子自自在在,深思量,他们这一二载便要随学儒们背书,也没得时辰能游嬉作乐,我何必羡慕。”
众人陪笑,无不恭颂武媚辅国辛劳。武媚笑问李乔姿:“听闻阿甄前几日捉了一对黄鹂送你,你可欢喜?”
武媚口中的‘阿甄’是武甄,是她伯父武士逸的曾孙,尚舍奉御武载德之子。武甄五官清俊,聪明博学但性格并不刻板,与乔姿同龄,二人倒也般配,只辈份上并不合适。因见郎有情,武媚有意撮合二人。
“回太后,”,未语却先红脸,乔姿细声细气道:“黄鹂敏捷灵动,鸣啼洪亮悠扬,可自被束于笼中,它们情状萎顿,甚至不思饮食,兴许过些日子便会。。。侄儿忧心,左思右想,只得将二鸟放归山林。”
武媚端视乔姿,略有赞许之意:“善心可嘉,然而,黄鹂天性胆小,行动时异常谨慎,想要生擒谈何容易。阿甄可是一番苦心啊。”
李乔姿面色更红,羞涩垂首:“侄儿已向他致歉,他并无诘责,另作一幅丹青,教侄儿将它悬于笼中,权充被侄儿放飞的一对鸟儿。”
小儿女的感情向来懵懵懂懂却也至真至纯,教人感慨更羡慕不已。毕竟成年以后的世界多了是非曲直,太多身不由己,难保那份纯真。
我笑视乔姿,想到李唐宗室的前路,心说即便抛开武甄对乔姿的心意不谈,她若能嫁给武甄,只会有益无害。
少顷,武媚对乔姿道:“去吧,我与汝兄姐闲谈一会子。”
“是。”
待李乔姿退下,近处只母子三人并上官婉儿。我不知武媚是何打算,只习惯性的认为她绝不会说家长里短,却没想到我完全失算了,她居然借捉蟋蟀的孩子们忆起我们兄妹的童年趣事。她神情慈爱,一左一右拉着我们的手,絮絮不止,似乎不吐不快。旭轮和我入迷似的安静聆听,桩桩件件,全部记忆犹新,仿佛伴随着她的讲叙,我们走过一遍来时路,一条从未平坦好走的路,很不幸,沿途被镌刻下一生无法绕行回避的一些深浅陈迹,但我们并不后悔陷入追忆,只因从前我们一家团圆。
六十四,无论古今中外都不再是一个象征年轻的数字。女人天生爱美,武媚亦不例外,长年注重仪表与保养,然而,任她再是心比天高,也难与天抗衡,难与不可逆转的岁月抗衡,若是有谁胆敢认真端详她的面容,并不难看出藏匿在鬓角的几丝霜发,只是那些奢华珠翠太过璀璨奇丽,更易夺人眼球;当她难得一见的由衷欣悦时,额心、鼻翼、唇角。。。无不是岁月予她的丑恶刻画。但今时今日的她,不,也许自她由帝王宠妃一跃成为大唐国母的那刻起,任何人都不能浅鄙的只以美貌来评价她。美貌只是她从前最为得心应手的武器,如今她已不再需要。
天子是大唐之主、万民之神,而她不止影响了一位天子,谁又有资格评价这般非凡的女人?
凝视她的霜发,我心起千思万绪。其实我对武媚的感情极其复杂。
我恨她,是她迫使我不得不压抑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感情,她还曾屡次以过来人与母亲的双重身份提醒我谁才是真正能给我幸福的男人;我怕她,因她手中握有人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可以轻易操纵我和任何人的生命,她可以在瞬间将泼天富贵赐予一个人或夺走一个人的所有;而同时,我更敬重她,她是最富智慧的女人,唯一能令男人仰视的女人,稳固大唐江山的最大功臣。
最重要的,我相信她爱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屈服的人只会是我。
“你忘了?!”。忽然,武媚佯装生气道。
我立刻看向旭轮,见他很是苦恼:“好似。。。高宗猜您腹中璋也瓦也,二位大人因此。。。唉,儿着实记不得。”
“哈哈,你年岁甚幼,倒是阿娘教你为难啦!”,武媚不禁乐道,亲手为他抚平微皱的衣襟:“那日是秋夕,你喝饱奶水,躺在我怀里昏昏欲睡,李御医为我诊脉,确认我已有身。欢喜之余,高宗却道怕又是儿子,我那时一心想得女,便说定是女儿。二人各持己见,遂以千金作赌。隔数日,你晨醒时对我说梦中遇一陌生老妪,她告诉你天上的月亮将要落入大明宫。月主阴,我因而笃信腹中必是女儿。因此,那个赌约,赢的人是我啊。可巧,月晚生在花朝,高宗忙于始祖的祝祷典仪,我也疲惫不堪,便都遗忘了赌约。他欠我千金啊。”
我心中一惊,难不成旭轮梦中所遇老妇正是月老婆婆?!真若是她,旭轮莫不是她为我在唐朝安排的接引者?本已趋于平静的好奇心复起,不知何时才能知晓我与旭轮的前缘。我十分悲观的相信,二人的前缘定然不是以喜剧结尾。
近半个时辰,武媚不曾提及任何沉重话题,全部轻松且温馨。我一直留心旭轮的反应,见他始终从容不迫,便也稍稍放心。最后,我送武媚回承光殿,旭轮自返万年殿。
崇简和隆基在我们前后跑来跑去,得意的数次高举小手,天真的相信我们肯定都羡慕他们拥有一大串以韧草牵系的蟋蟀。我不知武媚如何作想,我的确很羡慕他们不必面对刀风血雨。
望着开怀无忧的崇简,我无法不想起他的父母,他的手足。大概在李隆基出生两个月后,房云笙等被武媚派人接回洛阳,幽于宫中禁苑。张宣和所生的光仁改名守礼,封嗣雍王,并授官’太子洗马’。但说到底,他们仍是罪人的亲眷,武媚的囚徒,永失荣耀前途的落魄皇族。
“阿娘,”,我心中异常伤感,不禁脱口道:“阿兄已顺从阿娘心意服毒谢罪,可云笙何罪之有?孙儿们何罪之有?七年。。。足够了!”
武媚面沉似水,竭力掩饰她的怒意和惊慌。李贤的死亡一如他对她的不伦感情,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尘封旧事。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像是喝醉一般,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倾吐真心的欲望:“阿娘固然可以动用权力将他们囚禁终生,天下断然无人胆敢反对您的旨意,但您却无法蒙蔽自己,您惩罚的不是阿兄的妻小,您还在惩罚阿兄!阿娘至今。。。不肯原谅他对您的背叛!”
“你告诉我,”,默了默,武媚平静视我:“倘或是你,你可会原谅这样一个儿子?”
她的问题令我顿时恢复冷静,我哑口无言,惭愧垂首,自责方才太过冲动。
听武媚似叹道:“今日,我批阅了百余奏疏,身心俱疲,孤伶伶坐在龙兴殿,四下无声,举目空空,不禁自问,当初为何不随你阿耶同去,今日便不必承受全天下的责难!”
我愈发惭愧,面颊似烧火,欲向武媚请罪,她却示意我住口,她情绪较为激动:“正因他把他守护一生的江山留下,我便连与他同死的资格都丧失了!我认命!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的子女不能再失去我,我所承受的压力固然教我喘不过气、教我常自梦中惊醒,但至少我的一切付出能保护你们安平无事,如此回报我便心满意足,可你居然。。。动用权力?你指责我动用权力为满足一己私欲?你以为我热衷于追逐权力?你,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我怕过它,也恨过它,却从未爱过它。权力把我的花信年华困在感业寺,是它让我尝尽这世上最冷最黑的寂夜;权力把我的风华正茂关进大明宫,我的确因它而涅槃重生,但它也让我懂得何为世间三味,让我深刻意识到绝不能重蹈烈火焚身之苦。王萧毒妇,当然还有愚昧刻板的贞观老臣们,他们的视线便如一柄柄尖刀,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我不否认,自重回宫廷,我没有一刻不想握紧权力,可我无错!稍有不慎,我早已拿命喂了权力!又何来你等今日!”
“对不起,阿娘,”,清醒之余,我试图和缓气氛,懦懦的向武媚道歉:“儿只是不忍。。。但儿绝不敢指责阿娘!事实上,在这宫城之内,除了阿兄与儿,还有谁能真正理解您?!儿记得阿娘曾言,宫里只容得两个女人,儿万死不敢辜负慈母恩情!”
武媚面色稍霁,教我坐在自己身侧,她拉起我的手,柔和目光自我面容上细细划过,凝视于我,她温声道:“你丈夫很爱你,你有一双可爱子女,你拥有我曾渴求的安逸富足的人生,唉,以后,这宫城内的是是非非,你。。。也无需忧思,成败生死,人各有命。”
她是风淡云轻,我却难以等闲视之,稍深思,一颗心蓦的如坠冰渊。也许涂山苑的温馨和睦都只是我的错觉,在场只我一人未能听懂隐藏在它之下的裂痕。武媚不乏耳目心腹,三年,即便李钦行事时谨小慎微,已足够她察觉旭轮与李钦之间的端倪,察觉旭轮的摇摆不定,她只是暂无实证,否则李钦乃至更多人已身首异处。她不能容忍亦不愿见旭轮或者说旭轮与我也背叛她,所以她不得不试探、她想用亲情巩固我们对她的忠心。’无需忧思’,是她对我的命令,假如旭轮孤注一掷,决意与诸王结盟缔约,对抗自己的母亲,她唯有弃子一计,而对于我,她尚存怜悯之心。’成败生死’,指的不是她而是旭轮的前路,她确信赢的人终是自己,她希望我能对那噩耗尽快释怀。
但我怎能容许一丝一毫的危险靠近旭轮?!
待想明白前因后果,下一秒,我用力反握住武媚的手,我无暇顾及自己的眼神是否因过于迫切而在她看来显得陌生且狂躁:“阿娘不会败!阿娘不能败!阿娘,儿已失去阿耶,失去了。。。儿的至亲已寥寥无几!阿娘固然希望儿能远离权谋争斗,可儿却无时无刻不为阿娘牵挂!自阿娘以母后之尊临朝称制,朝中诽议不绝,甚至大肆污蔑,借机滋事,而他们之所以能如此坦然做出所谓道义的口诛笔伐,都只因您是一个女人,他们守旧迂腐,认定女人不配主宰这个天下!儿有一言,不吐不快,阿娘当真甘心面对那一张张道貌凛然的面孔?!何不。。。除旧革新,让一切畅通无碍!!”
事急从权,这是我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女人称帝,亘古新闻。迄今为止,武媚安于现状,似乎有意效法先秦宣太后,余生只以母后身份执掌大唐,而旭轮并非她的亲生儿子,最后,她极有可能在李守礼或李显之间择一人祧承李唐江山。但历史已注定她将改朝换代,必然是某个人、某件事为武媚称帝下定决心,我宁愿那个人是我!!我要使她明白,我永远都是最支持、最忠于她的人。现在,我必须做大周朝的第一忠臣。也只有先自保,我才能保护旭轮。
闻言,武媚只唇角微微抽动,似乎不为所动,然而转白的面色已透露出她内心的极端震撼,以及因我而生的焦虑不安。她良久未言,默默审视我,目光锋利如刀,仿佛我不是她最心爱的孩子,而是一个全无好感的陌生人。
“我虽一向倡导革新,但,”,武媚终于再次开口,面容覆上些微寒意:“我不会,而且我从未想过!”
我随即离席,肃然的跪在她脚旁。因为好奇,崇简和隆基一齐跑来我身边,崇简想拽我起身,神色仓皇的上官婉儿急忙把两个孩子拉去一旁。
“太后必须如此!”,稍垂双目,我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庐陵王被废之日,儿推开乾元殿朱门时,亲见太后端坐龙椅,那一刻,儿相信自己看到了这天下真正需要的理(治)世明君!!宿命已注定太后将为青史留下一笔盖世传奇!!太后,在您的身后,有武家望眼欲穿的迫切渴盼,自然也有李家嚼齿穿龈的刻骨仇恨!太后固然无意执掌神器,但他们又能否容您继续阖门自守?!太后,程务挺已死,李孝逸被贬施州再无前途,倘若再遇徐敬业之流募兵作乱,谁能为太后率军平叛?!而只有当您。。。名副其实,天下方可。。。”
“住口!!!”
武媚拍案而起,呵斥的同时,手臂已高高扬起。我不做退让,仰望着她,眼神坦然而又真挚。她面无血色,不敢置信的瞪着无比镇定的我,良久,臂似无力般垂落身侧。
“不愧是我的女儿,敢于险中求胜!但你完全错了!这些话绝不该自你口中而出!!你生是李家女,李唐的高贵血统是流淌在你体内永不能被磨灭的印痕!李绮,当你劝我称帝时,需知你已被整个李氏宗族所遗弃!先王们的英灵圣魂都将因你这忤逆之子而震愤不安!!”
武媚几乎一字一顿,语气森冷。事已至此,我心中已无惧意,反无声笑笑,淡漠道:“儿自是了然于胸,甘受天谴地责!可是,太后,您清楚,我清楚,黎庶都清楚,您已是一国之主!何必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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