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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造化忽然一惊,陡然明白,——自己彻底把赵毓惹毛了。
他张了张嘴。
赵毓还想和他再“聊聊天”,却忽然感觉肩膀上一热,是文湛的手,“天色尚早,我们上山走走。”
“好。”
赵毓不再理睬徐造化,他被文湛牵着手,走到前院,便掐三根线香,冲着水姑娘铺着红绸的棺材拜了拜,随后,他又用自己的袖子把棺材上的浮土扫了扫,这才把线香插|入香炉。今天没风,线香燃了起来,烟细细的、袅袅的,升上天空。
玉芳在前面招待人。
她看到赵毓,就辞了众人走过来,“赵老爷这是要走吧。”
“对。”
玉芳,“您的心意,逝者在天之灵,……,呃,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感恩的。”
赵毓忽然笑了,“应该没有吧。”
玉芳也笑了,“也对,人死如灯灭。其实,我不应该告诉您这事。世上有许多的委屈,不公,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们这种性命如草芥的人,只要活下来,这些东西经历多了,也都习惯了。您是贵人,见的不多,听的也不多,一时感怀也是有的,可是,别往心里去。”
赵毓,“为什么?”
玉芳,“伤神,也伤身。”
赵毓,“多谢提醒,我记住了。呃,那个,有件事,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适合不适合我说,不过,你儿子秦冀的功课,这个,……”
玉芳,“是不是他在学堂捣乱?您实话实说告诉我,我回去打断这个小兔崽子的腿。”
赵毓,“不是!秦冀在课堂上很用功,只是,我觉得他以后课业会越来越重,需要一个安静读书的环境。姑娘您是做生意的人,院子中每日歌舞升平,我怕,……”
玉芳,“我早就给他另外置办了一个小院,距离我那里不远,可也不近。您放心,很安静。”说着,她就笑。“自从您帮我摆平了城南何家,我的手头宽松多了,现在银价平稳,储银或是置备宅院都从容。如今到我那里喝酒的都是老相好,生意做了这么久,有感情了。赵老爷您别担心,我挺好。”
玉芳当年的处境,只怕比水姑娘更艰难。
可是她挺过来了。
即使,不被世俗相容,她也依然挺过来了。
不知道怎么了,赵毓忽然想起来当年在草原时候的情景。金顶大帐中有两桶牛奶,每一个木桶中都爬进去一只耗子。其中一个木桶中的耗子就这么安静的淹死了;而另外一个木桶中,那只耗子在不停的挣扎,不停的攀爬,它用命在挥动着四肢,终于,这只耗子把牛奶搅拌成了酥油,它自己竟然从木桶中活着,爬了出来,逃出生天。
水姑娘就像是那只安静的被牛奶淹死的耗子;而玉芳,则是把牛奶搅成酥油,最后能逃出生天的另外一只。
院门外跪着一全身素色衣裙的女子,“江大娘,让我进去为梓墨上一炷香。”
江梓墨。
牌位上的名字。
今日的“新郎官”,如果逝者有灵,应该是“鬼新郎”。
“你快走吧。”江梓墨的母亲站在院门边,死也不让女子进门,“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儿梓墨不会命丧,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也是他出殡大悲的日子,你要是还要一些脸面,就不应该再登门。你快走吧,不要再打扰我儿和他新婚夫人的清净。”
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三姑六婆,亲朋好友。
窃窃私语之声。
“她居然还有脸来?”
“这不是江家小子那个青梅竹马吗?”
“我前个听说,这个夏天,江家就要遣媒上门提亲,这姑娘就是江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怎么不让她进门?”
“还不是她恬不知耻的非要什么湖州来的丝缎?”
“江家的小子为了她去雍京城。那种丝缎那么昂贵,傻小子心眼实诚,为了多给她带一些回来,连茶棚都不舍得进,只在河里取水喝,没想到被阎王爷勾了命。”
“得了,这种事都是命,怪不得人家姑娘。依我看,此时江家不让姑娘进门上香,还不是看人家水家人的脸色?”
“如今,江家能把田土保下来,还不是水家朋友给办的?江家怕放姑娘进门,把亲家老爷惹怒了,以后再有个什么变数。江家姑娘还小,没点家底,以后一家三口怎么活?”
……
赵毓听着这些,停了一下。
他的耳朵中飘来荡去的,像一团丝,也像一团麻。
忽然有个想法。
罗家没钱卖黄槿,因为弟弟需要留着做种;玉芳家把她卖进申府,给一个八十老头儿做妾,因为需要银钱给弟弟买地盖房娶媳妇;水姑娘的亲爹息事宁人,一个原因为了水姑娘能堂堂正正的埋进江家的祖坟,还有一个,就是他儿子得了田土。
这么看来,儿子似乎更金贵。
江家却不太一样。
如果当真逝者有灵,江梓墨上黄泉之前也许应该想要再看看自己心爱的姑娘,享一柱她亲手点燃的清香,再听听她的声音,也不想与一个素味平生的女子,披着红绸,棺材前以白纸写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子孙满堂”“大吉大利”,埋在一起。
可是,为了给家中的女儿,也是为了给全家留下活命的田产,儿子的心意,儿子的想法,儿子的愿望,甚至是儿子的尸身,其实也都不算什么。
原本赵毓以为因为儿子拥有对土地不可争辩的继承权而金贵,现在看来,也不是那回事。
土地,才是主宰。
那么。
我们活在天地之间,究竟是土地拥有人,还是人拥有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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