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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音毕,皇帝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站起来,“事情做完了,就过来了。”
赵毓要将手中的春|宫图给了黄枞菖,他知道文湛不太喜欢这种东西,所以,他想让黄枞菖收起来,省的碍了皇帝的眼。
可是,文湛却接了过去。
“听说越筝来过。”
“嗯,我们一起喝了茶,还说了一会儿话,他走了一会儿了。”
文湛将那封春|宫随意翻了翻,还说了一句,“这画风看着眼熟。”
“这是名士屠冼钰的大作,我这幅画是先帝赏的。这位名士的《榆树秋霜图》还有《风雪回鸟》都在禁宫书画院珍藏着,上面还盖着书画大家庐山真人和周孳的私章,难得着呢。这一说,屠冼钰也死了六百多年了,他的画作还有几幅,有些是随笔,有些是涂鸦,不算上品却都是珍品,那些都在清流豪族手中。”
文湛把画卷起来,随后,将画轴递给一直侍立在侧的黄枞菖。
“方才,越筝,……,承怡,他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赵毓一转眼看着黄枞菖,而后者一直弓着身子,双手举着画轴,正想像耗子一样隐遁而去,却被赵毓抓住领子。
“黄瓜,你这个叛徒!”
“别责怪他。”文湛将赵毓的手轻轻拉了回来,同时,也让黄枞菖收拾好东西,直接退下,“内宠,这种话,越筝他怎么说得出口?!”
“可是,文湛。”赵毓却说,“他说的,也是实话,不是吗?”
“不是!我们,……”文湛急切的想要否认,不知道要怎么否认。
“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在外人看来,就是越筝说的那样,陛下。”赵毓紧紧握住文湛的手指,“这种事情,就好像冬天花草会凋零,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还有,大海上潮涨潮落一样,根本无法改变,也无需改变。”
其实。
三年前。
文湛拿到了承怡给他的钥匙,他也曾犹豫过。
多年的心意终于如愿以偿,却让原本不可一世的帝王看到了另外一面。
那一天,他在赵毓的冉庄小院外面站了整整四个时辰,从黎明到黄昏。
他是皇帝。
大郑的传统向来是为尊者讳,只要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帝王,在他治下,没有大的兵灾,没有山河破碎,没有大规模的流离失所,他身前的功业可以被歌功颂德淹没,而身后,必然是万古虚假的神圣。
但是。
承怡却不会。
佞幸。
这一罪名,就可以把承怡生前身后名碎裂成齑粉,还带着永世洗不掉的污名写入青史。
在冉庄那扇门外,文湛曾经有几次想过,今生彻底放手。
他爱他。
他知道,他对他也有情义。
他们已经拥有了大正宫异常珍稀的温情,他们可以相忘一生,谁又能否定,这也是一种永恒?
只是,……
无论那些读书人如何妄想,皇帝是上天之子,他终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无法阻挡自己的手推开那扇门。
因为。
承怡,……,他就在那里。
……
赵毓,“我是破瓦罐,我不值钱,可是你不同。当年我知道你来了冉庄,我看见门锁被打开,我知道你在院子中。其实,我犹豫过,真的犹豫过。我知道自己一脚踏进去,就会把你本可以永垂青史的圣名导入万劫不复,可是,……,我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后来我想明白了,写历史的不是王侯将相,不是胜利者,其实就是能够书写历史的人,就是那帮子拿着笔杆子的人!咱们大郑的史官比那些街头上写淫|词|艳|曲的穷书生还不如,他们从来不写真正的实事,总是扛着教化的大名按着自己的喜好随意胡编与篡改。今天你符合他的心意,他们捧你是万古无一的圣王,明天你做的事情不符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就可以贬你是桀纣,恨不得再踩上一万只脚。”
“如果一辈子按照他们那种漂浮不定的心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再说,……”
想到这里,赵毓忽然低头浅笑,“陛下,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即使是您,也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并且为之让步的哟。小时候,有一年的冬至,我从御膳房给你偷了点心,送到东宫的时候,却看见你娘也在。当时那么冷,她就让你规规矩矩的站在正殿,听她胡说八道。当时那娘们,……,呃,你娘,那个,……,先皇后,……”
文湛只是看着他。
赵毓抓了抓头发,“我是说,你娘她说的话特别诡异。她说,你一定要登基,因为当上皇帝之后,整个天下都是你。不止这些,还有,百姓,官员,军队,大正宫,甚至帝国王朝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我当时就想,这话太狂妄了,已经狂妄到无知的地步,什么样子的母亲会用这样狂妄无知的话来坑害自己的孩子?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话其实不是她一个人的妄念,而是整个大正宫的妄念。幸好,你没有被这种妄念侵蚀。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就是这样存在着,即使我们不喜欢,可它们还是存在着,无法更改,也不用更改。容得下这样的未平事,就是一种修炼。”
文湛忽然说,“我不需要这样的修炼,我一直没有被这种妄念侵蚀,是因为我知道,从小到大,我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无法得到。”
“呃,……”赵毓冥思苦想了一下,“不能够吧,……,那是啥?”
“我要你爱我。”文湛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赵毓,一瞬不瞬,“我只要你爱我,可是,我一直都无法得到。”
赵毓,“……”
文湛,“直到现在。”
……
三年前,冉庄那个小院,夜里。
文湛也是这样看着他。
他拥着他,腰腹紧紧贴在一起。
这么多年了,他们难得在一起,没有暴戾,没有血,没有那些哭的出来与哭不出来的积郁,也没有那些灭不掉的心魔与死亡也消弭不开的恩怨。
他们只是两个人,有心跳,有呼吸,有温情的两个人。
那一夜,其实无法与现在的琴瑟和鸣相提并论。
却同样让人动容。
文湛生涩到有些生硬的地步。
赵毓感觉那个时候的文湛,就在他怀中,由一个干枯的骨架逐渐生出了血肉,随后慢慢丰盈了起来,原本干涸的心从底部流淌出炽热的血液。
……
“你,……”赵毓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他,“你已经得到了。”
早已经得到了。
你心中那个人,爱你,……,也只爱你。
赵毓笑着,“那么,就请换一件未平事来修炼吧,陛下。不如,我们就从如何高傲冷漠的对待我是帝王内宠,而您是赵毓的小白脸这件事情开始吧?”
被吻住嘴唇。
此时,皇帝那薄薄的嘴唇冰冷犹如凛冬,可是,他的亲吻如同烈酒一般,带着灼烧的疼痛,与灭顶的销魂蚀骨!
……
玉熙宫带着浓重的道家的清静无为。
赵毓从来没有想到,他同文湛有一天,可以把这里弄的像焚烧炉一般。
……
赵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指抓住身下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被褥。
“文,……,文湛,……”
“怎么,不舒服?”
“……不,……”
赵毓有些喘不上气,慌乱中,屏住了呼吸,把脑子中破碎的词语连成一个句子,“……被、褥子太潮,等雨停,……,让黄,……,他们晒一下,……”
皇帝,“……”
清晨,文湛从床榻上起身,他的后背尽是纵横交错的抓痕,有一些甚至还微微渗血。
黄棕菖战战兢兢的为他止血上药,最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伺候文湛更衣。
白昙花静谧的香气充斥在低垂的帷帐之内,赵毓睡的很沉,裹着被子安安静静的,此时,他紧闭的眼睛,尖尖的鼻子,显得那张面孔秀美又纤细,似乎,没有经过任何的风霜,也似乎,还是那个大正宫中最受宠爱的皇子。
文湛看着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们十年的分离从来没有发生过;似乎,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别叫他,让他多睡一会儿。”文湛吩咐黄枞菖,“我给他的手指涂了一些药,等他醒了,你问问他,手指还疼不疼,还有,以后玉熙宫这边的被褥时常晒一晒。”
黄枞菖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低头,“是,奴婢记下来。”
文湛看着他那个样子,“晒过?”
黄枞菖连忙点头,“主子说过要把这里维持的像王爷还住在这里一样,奴婢一直小心伺候着。玉熙宫的被褥都经常晒,王爷昔年爱用的香也熏着。”
文湛点了点头,“那就再用火烤一下,承怡喜欢这样。”
黄枞菖连忙答是。
赵毓不到晌午就醒了,他让黄枞菖备饭,吃完了好到卢沟桥那边去一趟。
“活祖宗,您还能骑马?”
黄枞菖给他盛莲子粥的时候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被赵毓用勺子敲了一下脑袋。
昨夜弄的有些过分,今天真正是骑不了马了,坐马车颠簸也受罪。卢沟桥距离禁宫有些遥远,赵毓想了想,决定晚上直接到十三行的钱庄等周熙。
“黄瓜,关于日本那个德川幕府,还有最近二十年东海的倭患什么的,你知道多少?”
“不少。”
“那就成,你给我弄点东西看看。”
“祖宗。”黄枞菖一愣,“咱大郑有祖训,微音殿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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