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中秋(1/2)
番外·中秋
十多年了,这是赵毓第一次在大正宫过中秋。
可惜。
雍京之前雨水过多,他在猎宫的时候因为贪玩在雨中骑了半天的马,回来就发热,一度烧的糊涂到认不清楚人,太医们束手无策,各个缩着脑袋跪着,好像待宰的鸭子。
太医局的大人们最怕高热,先帝当年就是这样。先帝成庙虽然一直缠绵病榻,可是未见得就会出大事,据说一夜他睡不宁,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起身开寝殿大门到外面,吹了冷风,黎明的时候开始发热,三天后就病危,结果,没有拖到第七天,人就不行了。
他们怕这次赵毓也是如此。
皇帝一直在他身边。
其实,当今圣上是个非常克制的人,他并没有如戏文中的暴君那样,指着他们这一干人等怒叱,“你们给我好好治,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朕让你们统统陪葬!”但是,寝宫中的医官们依旧心惊胆颤。当今圣上的威仪不在怒气外露,而在于平和。
“已经三天了,灌了这么多药,高热怎么还不退?”
皇帝轻声,言语柔和,似乎怕惊动了躺着的那个人,却让旁边的人有一种肝胆俱裂的恐惧,因为这句话无法回答,同时也无法搪塞。
‘皇上至圣极明,自古人主患不明,惟皇上患明之太过。自古人主患不断,惟皇上患断之太速。’这是何隽棠回原籍之前,给圣上写的一道奏折中的一段话,太医局的医官们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当时何隽棠身居文渊阁大学士高位,却重病致仕,也许是多年的君臣情谊,让他离开雍京之前斗胆写了一封奏疏来谏言,规劝圣上明察过分,水至清则无鱼,恐失臣心。
对于这句话,皇帝是否听进去,外臣不得而知,只是当今天子驭极十三年,积威已重,似乎人世间任何谎言,所有野心、欲|望与心机都无法瞒过他那双深黑如同镐川之水一般的眼睛。
幸运的是,赵毓高热的第三天夜里发了一身汗,第四天一早就退烧了。
“应该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身体不堪重负,所以发热示警,同时也让自身修养恢复一下。”
也许,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高热过后就是静养,赵毓在皇帝寝殿中一直很安分的躺着,所有药汤一概按时服下,御膳房送过来的补品即使再难吃他也一口一口吞下,到了生病的第十天,他终于可以精神不错的坐着同黄棕菖聊天了。
赵毓斜在榻上,手边是个小桌,上面摆着几个官窑碟子,里面是切成开花样子的各色月饼,他正一块一块的吃,同时,他还说,“今儿是八月十五,往年宫里有戏听,不知道今天请的什么班子,唱什么折子戏?”
“没听说今年也有戏听。”黄棕菖在一旁煮茶,“之前您不是一直病着,圣上也没那个心情攒人听戏。那些王公们还挺高兴的,不用来宫里立规矩,纷纷在自己府邸关起门来请人唱堂会。我估摸着,就算每天演一出大闹天宫也没人参他们。这不是过节了嘛。”
赵毓拿着每种月饼咬了一口,“这么多花样,我还是喜欢我娘手打的枣泥馅的。”
黄棕菖点头,“好,那咱们就留这一种。”
赵毓又说,“桂宝儿喜欢吃苏式鲜肉馅的,这些给他送过去。前些日子他可真遭罪,现在回来了,在家待着死也不出来了,看着怪可怜的,多给他几块,让他多吃点。另外,尹家多送一份豆泥馅的,我老丈人牙口不如以前,同时他也不喜欢南味这些又甜又咸的味道。”
黄棕菖点头,应得。
赵毓,“楚相喜欢杂果青丝玫瑰的,这些给他;老崔那边随便给点啥都成,索性,给周熙的月饼一式两份,让他留一份,另一份给周家送过去。西北道那些人喜欢五仁的,告诉厨房,别用做御膳用的那些模子,换个民间常用的五朵金花样子就好,这些月饼不讲究好看,就是土呼呼的也没事,重要的是多打一些,用木桶装满,让人抬四个大木桶过去。那些人胃口大,比如薛宣平,之前我们在伊犁的时候,他一口气吞了五块月饼,还能吃得下四块馕和十串红柳穿的羊肉。”
黄棕菖,“这位爷幸亏没生在我们凉坡,不然就他一个,就能吃穷了我们整个村!”
“别这么说。”赵毓反驳,“老薛只是胃口大一些,他又不是蝗虫。还有这个,……”他说着,手指拿起来一块烤的极精致的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味道香浓,“这个,挑拣一个红漆食盒,送到雍王府,越筝从小喜欢吃这个,不知道这么多年,口味变了吗?”
“没有。”黄棕菖摇头,“这人啊,口味都是小时候养成的,那个时候喜欢吃啥,后来就喜欢吃啥。比如我,从小喜欢吃杂果的,现在还喜欢。”
“不对啊,黄瓜,你不是和楚相是一个地方的人,怎么同他的口味不一样?”
“人家是读书人!”黄棕菖摇头晃脑,“我们家祖上十八辈子都是文盲,就我一个认字的。我们跟人家不是一路人,口味怎么可能一样?”
“楚相少年时清贫,吃了不少苦。”
黄棕菖的嘴巴已经张开了,不过想了想,又闭合上了。
“怎么?”赵毓询问,“我说的不对?”
“也对,也不对。”黄棕菖则说,“左相大人比起祖宗您,那是蔓草遇到金枝玉叶,没法比,只是,他家再穷还有书读,这就算大户人家了。我们那个邻居,呃,就算邻居吧,其实我们两家合着用一块茅草顶,他们家头胎生了个丫头,凤化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我们老家连着三年的水灾,还能跑得动的都跑出去要饭了,我们邻居家就剩了老太太和那个丫头,也就第五天,那个丫头就被她奶奶煮着吃了,那天正好八月十五。”
赵毓,“这大过节的,你能说点吉利的吗?”
黄棕菖,“圣上到了。”
呃……,也许在黄棕菖的眼中心中,皇帝文湛可以媲美钟馗?——辟邪与避邪!
正说话,文湛进来。他径直到赵毓面前,弯腰低头,将自己的额头抵住赵毓的,静静探了探温度,“还是有些热,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没事了。”赵毓笑着摇头,“外面一直下雨,这屋子里面熏了暖香就显得我额头热。”
“好,没事就好。”
文湛低头想要亲吻赵毓的嘴唇,结果,被他下意识的躲开了,“别把病气过给你。”
近在咫尺的人,文湛看着他。
赵毓穿在身上的是圆领缂丝衣袍,系的十分严谨,一颗红珊瑚珠子做的扣子恰好系在咽喉下,文湛抬起来手指,将那颗红色珊瑚扣子解开,领口翻动,露出纤细的脖颈,还有一点锁骨。文湛低头,就在赵毓锁骨边缘用牙齿微微印下一个痕迹。随后,他也不多说什么,侧身坐在赵毓身边,黄棕菖端过来瓷盏,文湛拿过喝了一口热茶,转手就放在赵毓手边的小桌上。
赵毓看他脸色极差。最近一段时日,以脱脱不花为首的蒙古诸王有异动,天山南北具现蒙古部族骑兵,西北战报频传。昨夜,文湛等甘宁总督的一封奏折,看完之后还需立刻拟旨,为他写旨意的人是翰林院新入侍的官员,文思敏捷,可惜措辞不严谨,显得有些疏漏。文湛看过那人写的东西,随后一字一句校正过再让那人誊抄一遍,天亮的时候才用了印,八百里加急发出。白天又是几乎一整天的政务,到了快掌灯的时辰,他才得空回寝殿看赵毓。
赵毓看着他,“累了?”
“有点。”文湛不硬撑。
“先躺一会儿。”
赵毓将自己斜靠的枕头放在榻上,同时让黄棕菖从里面的大床上抱过来被子。
文湛躺好,赵毓将被子盖住他。
此时,他似乎睡着了,赵毓在他身边听着他极低的呼吸声音,安宁到有些静谧。
忽然!
文湛呼吸急促,额头上有冷汗,他猛地张开双眼,看见赵毓用袖子为他擦汗。他定了定神,抬手握住赵毓的手指。——温凉的触觉,却让他带着血腥味狂跳的心逐渐平和了下来。
“噩梦?”
“嗯。”文湛轻微点了点头。
“什么?”
“不记得了。”
闻言,赵毓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我知道。”
文湛没说话,随后,他听见赵毓说,“你梦见我死了,是吗?”
文湛没有说话,对于赵毓的话语他完全不想回想,更不要说让他承认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一生的魔障。
小的时候,他其实恨过赵毓,因为眼前这个人让他承受几乎可以撕裂他内心的痛苦,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却认为,可以品尝痛苦其实也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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