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呀!(1/2)
刘米兰回到所住的小区时,正遇到她爸刘大勇下楼,两个人在楼下打了个照面,刘大勇跟她说了几句,扭头笑呵呵地和邻居打招呼。
她注意到刘大勇手上有勒伤,上楼推开门,不出意料,家里又是一片狼藉。用来打人的是门边的折凳,大概因为抓得太紧,这东西弄伤了刘大勇的手。
米兰可以想像,刘大勇打人时,家里肯定是嚎得和杀猪一样,附近几幢楼没有听不见的。
但他现在出门遇到,邻居还能对着他笑容满面,双方没事人似的。
世界太荒谬。
米兰回到家,黎妈嘴角一片淤青,正在收拾屋子。
桌上有刘大勇吃完的空碗还没收。
看来是打完之后,黎妈还给做了饭,他吃饱了才出门的。
黎妈见她回来,扭过头继续默默收拾。
夫妻两个去学校找黎多宝了,但黎多宝跑得快没抓上。
回来路上刘大勇脸色就不好,眼角一抽一抽的,回到家就打了一顿。
他自觉得在外面丢了脸,事情已过了一二天,气也还没消,脾气更加暴躁。每天差不多都要在家里发一回疯。
米兰看着黎妈,心情复杂,沉默了一会儿说:“在楼下遇到我爸,说眼角有点抽搐,明天要去医院看看。”其实有什么可看的,大概是肝火旺或者打人到半夜,没休息好。
但黎妈听了,紧张起来:“没听你爸说呀。要不要紧啊?”自己嘴角还有血污。
米兰看着她一时没忍住,反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你给打成这样,他也没说要送你去看,他自己眼睛跳一跳,颠颠地就得去医院。把你当个人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黎妈当即便委屈地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嘴里呜咽着,无非是她怎么听刘大勇的话,刘大勇怎么脾气不好,怎么爱打人,还从来不给家用,从在一起,没对她有半点好脸色。自己如何如何忍辱负重。
米兰没而耐心听,转身进了房间,拿出行李箱收东西,不去与理会。
因为那些话,她早就听过无数次,连刘大勇家的亲戚们也都听过无数次了。
早年她姑还跑来教训过她爸,可黎妈当时扑过去,挡着她姑求告,说算了算了,又是哭又是喊,活像她姑是个来自己家闹事的活阎王一样。
三五回下来,她姑的心也就歇了。
私下和米兰说:“你也别管大人的闲事。反正也不会离婚,她还是得管你吃饭穿衣。对你没影响就行了。”
米兰渐渐大了,生得胸是胸腰是腰,刘大勇也生了别的心思,就很少打米兰。时不时还有点猥琐的笑脸。她每次看到黎妈哭哭啼啼就感到恶心,因为忘不掉刘大勇把她堵在房间时,黎妈明明看到了,却退回主卧去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她爬到窗口要跳,弄得刘大勇害怕,根本不敢想会怎么样。之后他固然是没歇了这种心,但黎多宝次次碍事,也算有惊无险。
现在么……
想到在楼下遇到刘大勇时,他飘忽的眼神,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手里收拾东西的速度也立刻加快了起来。
她虽然不在客厅。也能边收东西边听着黎妈在客厅絮絮叨叨地说去学校找黎多宝的事。
一会儿黎妈又说到生活多艰难。
“家里又得要交电费。上午已经被关了一次闸。那手机上的app什么的,我也不会用。”说完这些,站在客厅的黎妈便等着米兰接话。
米兰口袋里是今天刚领的工资。每个月十五号,是发薪日。
黎妈今天开口也不是巧合,米兰心里清楚得很,没有应声。
黎妈站在外面,侧耳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房间有翻东西的声音,没听到有回信,等了一会儿便又说:“管片的人上门来了,说下午两点半再不交钱,就从供电所把我们家断了。晚上你爸都要回来吃饭的,没电也没法做饭。”唉声叹气:“我手里也没有钱。阿宝掉的钱你爸钱捡走了。一块钱都没说给家里留。结婚这么多年了,你爸唯一一次给家用,还是有一年三十早上,家里没备菜,我又没钱,实在没办法就叫醒了他。他火大得很,拿了十块钱丢在我脸上……”说着,已经带着哭腔。
接下来是什么剧情,米兰也可以倒背如流。
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话,一个故事说了十几年。
等米兰出来的时候,便看到黎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又瘦又小的模样,看着十分可怜。
但这副可怜样她已经看了十多年。
实在很难再像数年前那样充满同情与怜惜。
黎妈抹完泪,抬头才看到米兰拿着行李箱。
一时愕然。猛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米兰没有回答她。拖着箱子便走。
黎妈冲上去拉住她的箱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用超乎寻常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黎妈。
但黎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爬起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次怎么也不肯再松开了大嚎哭着:“你要走也等你爸爸回来,和他说。你这么走了怎么行?”看着瘦弱的人,但这时候却力量惊人。
米兰也不说话,随便她喊什么,闷声与她死命地纠斗了好半天。
最终黎妈到底没有米兰力气大,被一把推开摔在地上。
米兰得了时机,披头散发拖着箱子拉开门就跑。
一直冲下了三四层楼,还听到身后黎妈追出来,坐在楼梯间里声嘶力竭的哭嚎——边拍着大腿边喊着什么:“以后这家可怎么办啊!你们这是都想我死啊!”口齿含糊。
可邻居连开门问一句的都没有。
她们家的热闹,别人都看腻味了。
米兰怕黎妈会追上来,鼓着一口气大迈步地下了楼,遇到刚好回来的隔壁大妈,提着垃圾袋笑呵呵和米兰打招呼:“要出门啊米兰?”无视她蓬乱的头发和衣服,也无视楼道里的凄厉的哭声。
米兰应了声,便提着箱子快步走了出去。
等她走了一会儿,黎妈才停止哭嚎,一时茫然坐着好半天也不动。
大妈上楼上来,劝了几句:“不好坐在这里哭呀。有什么话一家人好好说。快回家去吧。”
她不肯动,也就算了。
这样的事,三天两头都有,人家实在磨光了耐心。
黎妈原是想与她诉苦的,可没得着机会,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回到客厅,看看静悄悄的屋子,怔怔地出神。
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拿起手机,但黎多宝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显示无应答,发的消息也没有回音。
想到昨天黎多宝跑掉之前看自己的眼神,黎妈不禁心里发凉。
突然觉得,女儿会不会真的不要自己这个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不太可能吧?
可,连“你要逼死妈妈?”这么极端的用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心里越来越慌。
现在怎么办?
她呆了一会儿爬起来理理头发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停下来,退回到镜子边上,又把整理平顺的头发弄得更乱些。
一出门遇到了几个邻居,脸上是卑微的笑容,热情地和人打招呼,但人家明明看到了她蓬乱的头发,也没有人多问她什么,叫她很有些失意。
到了辖区派出所,接警台值班的小姑娘看到她,起身就走。
另一个是男青年民警,看到同事的反应有些莫明其妙。
他是新来的,没见过黎妈,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问:“请问您有什么事儿?”
“我女儿不见了。”黎妈一开口,声音就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声音带旋,打着花腔。
民警连忙走出来,扶她到一边坐下。
“是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见的?几岁了?”
黎妈今天被打了一场,此时满腔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倾诉之处:“也不怪她,她爸爸老爱打人……也怪我当年识人不清,那时候我十多岁……”
话就从她和刘大勇刚认识开始说起。
过了一会,女警回来的时候,黎妈刚说到她生黎多宝遭了多少罪。
女警一转身回岗位上去了。
不一会儿男民警借故去倒茶,回来跑过报警台小声问她:“辖区还有这种事啊?咱们就一直也没管吗?听着怪惨的。”
女警‘砰’地就把水杯摔在桌上:“管,怎么不管了?前几年把家里小女儿腿打断了,生生打了一个月石膏,这女的跑来救助,好嘛,我就把人给拘留了,这下可捅了鸡窝,还没等第二天,当天晚上她在这大厅里打着滚,又是哭又是闹。我挨领导一顿骂,合着我是个臭傻b呗。”
男民警连忙说:“啧,你小点声,你说你这嘴。给人听见,又得被批评。”
女警莽得很,不肯听,说:“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去年新搬来的邻居给她拉架时,推了她男人一把,让他男人摔了一跤,第二天她就堵着别人门口哭,说男人不上班赚不了钱了,自己家又没米又没菜。人家给了她百来块钱才消停。下午就看到她男人活蹦乱跳的。你要觉得自己每个月那点钱还太多了,只掏心肝去管她的事,有你好呢。”
男民警听了,有些犹豫,说:“她也有她的难处。到底遇人不淑,又没个自立更生的能力。”
“那之前妇联给她找个洗碗的活,她也不肯干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就是让她把碗放到洗碗机而已,客流量也不大的小店。”女警不耐烦:“她连打都能挨,一顿硬揍下来第二天照样干活,不用挨打只用干点轻省活的事,反倒做不了?”
男民警嘀咕:“对于弱者的要求有时候太高了吧,她之所以成为弱者,不就是因为她做不到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吗?”不够勇敢不是罪吧:“该管还是得管呀。”
女警笑一笑:“你觉悟高。”
男民警端了茶出去问询室,递给看着又瘦弱又可怜的黎妈。抬头看看时间,她已经来了两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停下诉苦的迹象,几次婉转地叫她说事,她也充耳不闻,好不容易说二句又绕到别处去,继续讲自己多可怜,刘大勇多恶行。
但现在已经快到交班的点了,于是趁着她没嘴说话,打断她絮絮叨叨的忆往昔:“你说清楚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在哪儿读书,什么时候丢的。我也好给你解决问题。”
一问,黎多宝,十六岁,并不是走失,是自己不愿意回家。
这就不大好处理,男民警固然觉得她不对,但是:“十四岁成年了,认真讲,我们虽然是警察,但是也不能说帮你强迫一个有自主愿意的人,呆在她不想呆的地方。那不是非法拘禁吗?就算你们是父母,她确实在读书,可她不是无自主意识的状态,做为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法律也不支持这种强制行为。”
“那你们不管?”
“顶多只能说,跟对方交流一下,劝一下。”男民警说。
见她又要哭嚎起来,连忙伸手让她停下:“要不我跟她联系联系,看她怎么说,好吧?”
但拿着电话想了一下,到另一间屋子关上门,才拨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
她问:“什么人?黎多宝干活呢。”
说是警察,她就拿开手机大声喊起来:“黎多宝,警察找你呢!”
不一会儿便有人‘蹬蹬’地跑过来,听声音还有些稚气:“喂?”
民警说了这么的情况,问她在哪儿,在干什么,有没有地方住。
电话那边的少女很警觉,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反问:“做为成年人,我有没有决定自己在哪儿生活的权力?”
民警被问得一噎,含糊地说:“你还小。再说你上学要不要家里支持?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些,你的心情我也很理解。但是你想想,也就这一个月了。对吧,我听你家里人说,你九年级毕业,马上进大学了。你看,你要不先回家,有什么事好好跟家里人说。你妈在这儿哭了好久,还不是担心你吗?要不然她找你干什么?你看别人会这样为你的事上心吗?我听说你报考了大学,读大学的人,应该是懂道理的人,你说对不对?”
电话那边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等我毕业,我一定会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但在此之前我都不会再和她见面。就算她找过来,我也会像上次一样逃走。”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民警皱眉,这小孩也太冷血了点。
回到问询室,面对黎妈殷切的目光,深深感到愧疚。
黎妈见他也没有收获,不禁声泪俱下。
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是真的要逼死自己!
民警劝了好半天,说:“你也放心,我看她是在正经的店铺里工作,也有地方落脚,人是安全的。再说也没去很远,听着就是市内。对吧,不用太担心。”
又说:“是不是你们上次去找她,把她的钱捡回来了,对你们有什么误会?你给她多发发消息,讲清楚。小孩子辛辛苦苦的几个月,你们做父母的肯定是不至于乱用掉,还不是攒给她做学费的。你们家族情况复杂了点,她不理解也是有可能的,你好好地和她说说,一家人嘛,没有相互记仇的。”
黎妈一时心虚,不看他,也不提一分部钱已经拿去还了帐,一部分已经被刘大勇拿走用掉了,更不提家里并没有给黎多宝准备学费的事,只是含糊地说:“那是当然。”
“她不接电话,你就多发短信。她上学也是要钱的,就算办助学贷款,也要家长首肯签字。要不然她怎么上得了学?对吧。她就算是现在打工,也就是赚个穿梭机的钱,那学费呢?是不是这个道理?”男民警并不知道详细情况,只是自己一估计大概是这么回事。
黎妈听他这么说,心里又安稳了一些。不过死活磨着,想叫民警查一查黎多宝是在哪里做事。
见民警犹豫,跪下来猛磕头。
民警连忙去扯住她,不让她跪下去:“你先起来。”
她怎么肯起来。鼻涕眼泪一把抓,要死要活。
弄得人没办法,民警看她可怜,想她也是没有恶意,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只应说:“我想想办法看行不行吧。”
黎妈这才起身来了。
民警出了问询室后,直抓脑袋。
他能怎么查?
还不就只能看手机定位。虽然说走程序是很复杂,但下面的管理并不那么严格,拿到这些信息其实是很便利的。
但跑到隔壁科室,拿到了定位后,不由得有些犹豫。
可也只是迟疑了片刻。
因为虽然有十六岁,已经成年,可在他眼中到底也只是小孩而已。
小孩就该有家,哪怕破烂一点,但都是血亲,起码比没有家要好。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这是世人公认的真理。
黎妈千恩万谢地从派出所出来,手里紧紧地捏着纸条,脸上喜色难掩。
一出门,连忙给刘大勇发消息。撞到错身而过的人,急急地道歉,头也没有抬。
被她撞的黑衫少年停下步子。
他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深色的牛仔裤,黑兜帽运动外套,无线耳机发出莹莹的绿光照亮了冷漠的侧脸,与之前相比,他气色更差了,脸上惨白的,嘴唇发乌。
手心还一道道横贯整个手掌,又细又深,不知道怎么来的新伤。
此时驻步回头凝视黎妈的背影。顿了顿步子,然后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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