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田文是杨老师班上的学生,他出校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回家。田文的家在本市,不过不在市中心,而在偏远的郊区,坐大巴车约两小时车程。田文上车之后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窗外流光般的城市霓虹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他木然不觉,仿佛那些绚烂和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情绪跌到冰点。
“多愁善感的少年啊,你的额头有间上锁的房。”杨老师曾这样形容他。因为田文时常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田文人长得十分瘦小,肤色像冰皮月饼一般,白得没有血色。他是个努力刻苦的学生,为人很随和,偶有讨人嫌的男生取笑他像个丫头,他也从不生气。不过今天的他的情绪很差,阴郁的雾布满他的心里,又厚又沉让他喘不上来气。
田文是寒门子弟,家里在近郊经营着一间小规模的花卉批发店。那样的小店没有自己的花卉基地,利润很薄,但也能养活一家人。他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后也如愿考上了w大。学校离家近,既节约了生活成本,又免除了亲人的思念之苦,田文一家人都非常知足。只是今年生意越发难做,田文的父母时常忧心忡忡,虽然在孩子面前极力掩饰,但田文早已成年,家里的难处他心知肚明,因此感到肩头的担子格外沉重。
田文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了,前面就是他家的花卉小院,茉莉和月季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用力吸了一口沁人的芬芳,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田文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院里的四脚凳上,手里拿着簸箕,扒拉着里面的青豆。她瘦削的身体略微佝偻着,满脸书写着生活的艰辛。
“妈,我回来了。”
田文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看见他回家似乎并不吃惊,也没像往常一样起身迎接,而是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小文,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面目表情地问他。
“妈,我…我不想再念书了,我想休学……”
母亲手里的动作停顿下来,瞪大双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想念书,那你想干什么呀?”
一个清亮、尖细又极魅惑的女声从他右侧响起。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有时梦里也会出现。田文猛地转过头去,一身雪白长裙的杨老师就站在他家大门口。
怎么是她!田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老师很随意地靠在木门上,双脚拧成麻花,看上去两条腿都没有着力点,非常的不稳妥,妙的是她竟能保持平衡。屋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鹦鹉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她左手握着一把瓜子,右手两个指尖把瓜子挑起来,用门牙磕开了,又把瓜子壳捏在右手的手心。她悠闲得像个在花鸟市场看热闹的人。她歪着头冲田文笑了笑,那挑动的眉毛和眼角分明在告诉他:“逮到你了!”
田文楞在原地,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因为这一切太出乎他意料了。
“说吧,你不念书想干什么?”
杨老师继续发问。
“他想死!”
这三个字充分运用了中国传统武学中的狮子吼神功,那声音直冲云霄气势如虹,本来绞着腿站立的杨老师就下盘不稳,被这吼声吓得一个趔趄。怒发冲冠的田文父亲,看见偏偏倒到的杨老师连忙扶了一把。
“杨老师,不好意思啊,我是个粗人,吓到你了。你看孩子这不争气呀……”
田文长得很像他的母亲,斯文、秀气;他父亲一看就是老工人的身体:结实、有劲、说话中气十足。杨老师一见他脑子里就响起那句“咱们工人有力量!嗨有力量……”她还在心里默唱了一遍,觉得怪好听的。
“没事,您接着教育。”
杨老师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继续悠哉游哉地磕她的瓜子。
“爸,我真不想念了,我想回来帮家里看店,或者出去找一个工作。我……”
田文父亲看见儿子垂头丧气地跑回家本来就生气,一听说他要辍学更加怒不可遏。他不理妻子的规劝,抄起一把扫帚就向田文打去。田文躲避不及,右边胳膊上挨了一下。
“田文爸,您别打孩子手啊,他还要写字呢?过几天要考试了。”
杨老师没有丁点儿要劝架的意思,只是提醒“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要给孩子的学习带来不便。听了这话田文父亲立刻改为攻击田文的屁股,这下田文不躲也不行了。田文父亲当年是焊条厂的八级钳工,手劲大得吓人。田文窜天猴似的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左躲右闪,可惜院子太过狭小,转了几圈屁股上还是挨了好几下。
“哎对了,打屁股是对的,千万不要打到头和手啊。”
这时田文已经被他父亲追到屋子里了,杨老师探身往里喊了一句。她的表情既轻松又得意,还有那么点幸灾乐祸。她狂奔百里追击落跑学生,本该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可她的表现既不严肃也不愤怒,没有丝毫凝重感,反而悠闲潇洒得很。
外面院子狭小,里屋也不宽敞,只听田文在屋里连声叫唤,不一会儿又逃到了院里。田文的父亲紧随其后追了出来,这时杨老师拉住了他。
“田文爸爸,别再打了,您消消气。我来跟孩子谈,交给我来管,好吗?”
“是啊是啊,你让杨老师跟孩子说吧,老打他也不起作用啊,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儿了。”
田文的母亲在一旁心疼了半天,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一见杨老师出面了,连忙趁机夺下丈夫手里的扫帚,把他拉到屋子里去了。
田文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抬了抬眼镜,对自己的老师哭丧着脸。
“杨老师,您看到我被揍很高兴是吧?还笑得出来?也不帮我拦着点我爸,看着我被打。”
杨老师不着急回答,她把椅子挪到院里那几盆茉莉的旁边,把田文也拉过去坐下。她说要和田文平等对话,两人好好聊聊。
“田文,田孟尝,你叫了个先贤的名字,怎么不学学先贤的精神呢?遇到小小挫折就放弃理想,你真是这样脆弱的人?你学过历史,孟尝君自小被父亲嫌弃,差一点被扔掉,他的生存环境不可谓不恶劣。可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韬光养晦、自强不息,最终在几十个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了家里的主事人,名声在诸侯国中传播,这才有了后来的孟尝君。如果他和你一样这么容易放弃,怎么可能成为三国的相国?”
田文咬着下嘴唇,头低低埋着,故意避开了老师的脸,把目光投向院子一隅的四季菊。夏夜清爽怡人的空气里弥漫着茉莉、栀子花、黄角兰和夜来香的味道,有种让人凝神静气的功效。人若被这馨香围绕,浮躁气也少了些。
“怎么不说话?跟老师说说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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