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1/2）

正始五年秋，河内山阳风光甚好。

河内郡在京城洛阳西北约百里外。此处山林峻秀，草木丰沛，每逢春秋两季，周边郡县有不少游人慕名到此游山玩水。

这一日，有位样貌俊逸的锦衣公子哥一人一骑，行至此处。

此人是镇北将军、冀州刺史吕昭的次子，吕安。他性情潇洒不拘，最好游历交友，年少时便经常随父往来南北间，到了十六七岁，过了束发之龄，更是习惯了独自出外游历，遍访名山大川，结交些高人隐士。

前几日，他在客栈歇脚时，听闻百家岩近日来了一神仙人物，相貌如何出众不凡，如何玉树临风才高八斗云云，不由好奇心大起。遂向人问了路，骑马前往百家岩一探究竟。

郁郁葱葱的竹林绵延不绝，到了竹林尽头，却见柴门紧闭，主人外出，竟无缘得见。只见到一稚龄小童，梳着双髻，约在九、十岁模样，小小年纪，气度却不凡，答先生一早外出了，不知何时归来，请另择日再访。

吕安自百家岩怏怏而返，前往山阳城内客栈投宿。安置完毕，到大堂叫了酒菜用餐。

山阳客栈位于南北交通要道上，店内酿制的竹叶青酒闻名四方，客栈老板以前也是个走南闯北的，头脑活络经营有道，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南来北往的客人都爱在此歇脚驻足。

看有客人上门，穿着打扮皆不似当地普通百姓，小二欢快地招呼客人入座，殷勤地提了茶水过来，熟练地点好了菜，而后响亮地报着菜名，手脚麻溜儿地奔向后厨去了。

吕安慢慢品着茶，等候酒菜其间，有祖孙两人自客栈门外而入。

老者须发皆白一脸风霜，孙子约摸八九岁，尚在总角之年，虽然衣衫破旧风尘仆仆，却并不见粗鄙之色。老者环顾堂内，小步慢慢趋至一桌衣衫鲜亮正在吆五喝六的四位食客前面，弓腰作揖，拿出一把层层包裹的七弦旧琴，希望换些盘缠路费。

那桌其中为首者是一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一身暗红绸缎子袍，面目肥白油光可鉴。他瞄了眼那破旧古琴，先是一怔，等明白过来顿时哄堂大笑。嘴里不耐烦地啧啧作声，似是嫌老者扰了喝酒的兴致，摸出几个铜钱，随手丢在地上，连连摆手，让那祖孙二人拿着琴快去，边用手掸掸袍袖，满眼尽是嫌弃之色。

铜钱在青砖地板上叮当作响，有两个滚出了老远，这一番动静，遂引来满堂侧目。

老者满面赤红，看样子也不是乞讨惯的，抱着琴手足无措地僵立在那。

店家掌闻讯从后堂过来，捡起了地上的两枚铜钱，连同他手中的一串钱，一起塞于老者旁边的孙子手里。这掌柜倒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热心生意人。一问老者，原来是他祖孙二人是从幽州过来的，幽州处于魏国边境，毗邻鲜卑部落，常有边民纷争。

因老家兵患之故，他们自幽州上谷郡辗转至京师洛阳投奔亲戚，途经河内此地盘缠用尽，看这间客栈生意兴隆，便过来碰碰运气，希望能用随身携带之琴换些盘缠到京师，此琴原是主人生前之物。

掌柜接过旧琴，左右掂量了一下，又用手掌拍了拍，看着斑驳琴身，眉头一皱，从外观看来，虽然琴身依旧光滑，看得出主人比较珍爱，可能是经常擦拭之故，但是此琴通体并无甚起眼之处。掌柜面露惋惜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将琴还与老者。

吕安见此，从怀里摸出点碎银，打算与那老者做盘缠。此地距京师仅百余里，那祖孙二人应是够用了。

此时，在大堂西边靠窗角落处落座的一位青年起身走过来，他身形颀长，身着青灰长袍，看着大约弱冠年纪，青丝乌发仅用一根古朴雕纹黑檀木簪别着，余无多饰，却是气度出尘，令人过目难忘，在这熙熙攘攘的客栈中犹如鹤立鸡群般出众。

那青年神情淡然地冲老者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从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老者怀中接过琴，在手中掂了掂，转头对老板说，“掌柜客气，烦请借地方一用。”

此间掌柜是一贯讲究和气生财的，又看青年气度不凡，清雅出尘，令人好感顿生，便欣然摆手，命小二收拾干净一张桌子。

青年道了谢，怀抱旧琴，旋身飘然落座，置琴于桌，屏息调音，旁若无人。

另一位年纪约莫十八九岁青年也走了过来，看样子与前面那位青灰长袍的青年是一起的。他眉清目秀，身量略单薄，伸手帮忙稳了稳桌凳，便默不作声地立于一旁，在其身后负手而立，看其静静调琴，并未多言。

堂内其他人见此，皆安静下来，瞧向这边。

也有些爱看热闹的，很快围拢过来。

众目睽睽下，青年不动其色，似入无人之境，端坐桌前，略一沉吟，修长五指划拨开去，间以揉弦、滑奏，闻之泛音清越，散音沉着，带出或缓或激或凝之韵。低沉处浑厚深沉，余韵悠扬；委婉处徘徊往复，回旋入心，闻者动容。

虽处闹市酒肆，却奏出含蓄古朴、超脱凡俗之境，好一派林下之风！

吕安越听越是心惊，心道自己到处寻访高人隐士，不料在这京城百里之遥的闹市，区区一间酒肆中竟然遇到如此出众人物！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琴技就如此了得！相比之下，自己真如井底之蛙一般。

一曲既毕，青年拱手道，“各位见笑，在下技艺疏浅，方才所奏乃是平日自娱之曲，不登大雅。然而手中这把琴却是用整棵上等桐木雕就，虽旧了些，却是难得好货。”话里之意是为老者说话，兼教训方才几位豪客之意。

“好！好！”……周围诸人这才从琴声中回味过来，纷纷鼓掌叫好。

当下不少人慨然解囊，塞与一旁立着的祖孙二人作路资盘缠。方才那位带头哄笑的肥白食客胀红着脸，悻悻地带着几人匆匆离去。

大堂东边靠窗雅座间坐着主仆四人，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虽着便服，却掩不住周身那股华贵雍容气度。二人身边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还有一管家模样之人。

那位官绅吩咐管家仆人给老者送上一锭纹银，赫然二十两。这在当时已够普通之家半年生活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