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I（2/2）

江陵城头，留下的守城兵士都已撑至极限，濒临强弩之末，却无人投降。

有一人手持江陵城旗立于城头，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却依然眼神坚定，傲骨嶙峋。身姿挺拔如遒劲苍松，如一杆标枪般凛然而立！

非是旁人，正是守城军师程坚。短短几个月，他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明明瞧着已至强弩之末，虚弱至极，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却依然毫无惧意，宁战不屈，在城头为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的兄弟们鼓气助威，丝毫不曾避缩。

先前凌晨时分，守将吕范带仅余几百青壮士兵趁夜色从旁侧偏门突围，程坚主动请缨坐镇城头，为其掩护——这也是程坚献的避实就虚之计，出其不意声东击西，尽力突围，保存吴军实力。

士为知己者死，他以自身作靶子，在此处能多坚持一刻，吕将军等人就多了一线生机……只要主将突围有望，江陵复城就还有希望，吴军就不致全军尽没……

一箭穿腹，两箭入肩……至身中数箭，七窍流血，程坚犹口中呐喊呼号不止，强撑着脑中一丝清明，倚靠城墙，身形保持挺直不堕。

衣襟已被鲜血染透，宛如血靶一般，仍极力睁着眼睛，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殒命于魏国箭阵中……

一介儒生，有如此硬的骨头。

虽手无寸铁，心性却坚如磐石，堪为天下文士榜样！当时两军皆动容。

就连魏军将士们也几乎不约而同，渐渐停下手中弓/弩，隔城望其人其景，无不唏嘘感慨，有的甚至忍不住当场洒下热泪。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一将功成万骨枯，都是拿性命在搏而已。堂堂七尺男儿，皆是血肉之躯，今日眼望别人身死，又难料哪日也马革裹尸客死他乡……

程坚之妻早亡，膝下仅余一独女，名晚秋，年方二十。因战事接连，尚未婚配，她诗书冠绝，有冰雪之貌，人称江陵之花。

战火纷乱之际，惊闻其父阵亡，城将不保的消息后，程晚秋强忍悲痛，散尽家中积存的一点银两，答谢了送回父亲遗体的士卒们。又将余钱分于几位家仆，让他们各自逃命。

而后动手打来水，为爹爹擦面，净身更衣。

程毅之全身中箭几十处，露在外面的箭簇被悉数砍去。箭头全数留在体内，没有拔出。外袍千疮百孔。

揽着爹爹，除去破烂不堪的外袍，换衣时才发觉，原来，爹的身体竟然是这么轻，轻飘得如张纸一般，仅仅剩一张皮，包着一副骨架而已。

程毅之，人如其名，这一副骨瘦如柴般的躯体下，究竟藏着何等顽强的毅力？

江陵城中内交外困多日，粮草几尽断绝。隔两日才能分得一点口粮和野菜，程毅之每次都是强逼着女儿咽下去。永远都是温暖笑着对女儿招手，“秋儿，来吃东西了……”

“爹怎么不吃呢？”

“爹不饿，待会儿再吃，你先吃吧……”

实在饿得熬不住了，他才会背着女儿，草草塞两口发馊的糠菜果腹。

“对不起，女儿不孝……”程晚秋喉头似被什么堵住了，眼泪稀里哗啦止不住，哽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彻底除去外衫，她更是心若刀绞，爹的身上，布满了几十个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带着箭头的血窟窿，已经体无完肤……

她的才思敏捷的爹爹，写一笔好字绘一手丹青的爹爹，永远干净整洁笑容温暖的爹爹，说舍不得她早点嫁人的爹爹，避着女儿偷偷向口中塞糠菜的爹爹……统统都成了眼前这具毫无生气的，没一处完整囫囵之处的冰冷躯体。

程晚秋一边流泪，一边动手清理父亲身体上的血垢，连换了四五盆水，水的颜色都是殷红的。

直至为父亲换上干净衣袍，她才双手颤抖，抚上爹颧骨凹陷的清癯面颊，“爹，你疼不疼？……”

“爹，你说话不算话，你明明答应我，等仗打完了，就带我……”

“你等等女儿好不好，女儿来陪你了……”

将爹爹安顿在塌上躺好，程晚秋全身缟素，火烧程府。

甚至，为免自己忍受不住火烧之痛跑出，硬是将双脚捆于程毅之塌侧的床腿上，并打了数个死结。

爹生前曾多次说过，“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她是程坚之女，理应与江陵城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