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炎夏心事异(3)(2/2)
司徒嫣冷眼辗转,从室内转到窗外,最后停在一株繁盛的七里香上。叶子与叶子交头接耳,缀满素白小花,像是绿叶搜刮肚肠后冒出的一个个鬼点子。元熙公主忽然叹息:“黎明到来前总是黑暗,只怕他得再受一些苦才行……不过,呵呵,孤琢磨岳丞相也该再次挺身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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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慎云在家中病榻上已烦躁倦怠地躺了两月余。最初御医诊断:肺气虚,为久咳伤气、劳逸不当所致。本以为休息一段日子便可恢复,却没想病情每况愈下,最后是朝不能上,足不出户,饮食少进,每天只能和苦涩的药汤为伴。皇帝遣内侍前来慰问过好几次,司徒曦和司徒素也都来探望过。但作为一朝之相,岳慎云却无法将朝堂风云抛于脑后。多番打听,便知如今立端王为太子已是大势所趋。当他问起司徒曦的打算,司徒曦却满目颓唐,一个劲儿叹息,反复说道:“丞相还是以养病为重,不必再为我劳心费力了。”看样子已是心灰意冷,不求储位但求平安。
数年的观察,岳慎云不是没发现司徒曦性情亟待磨练,不是未察觉皇帝内心早就偏向了幼子,也不是不了解韩忞攫取权力的狠辣与坚定。但岳慎云始终没有放弃司徒曦的原因,除了遵循维护祖制以及不愿看到韩忞和宸妃日后呼风唤雨之外,还暗藏了一份他对儿子岳青澜的承诺。
岳慎云有三个女儿,多年前皆已婚配。唯一的儿子岳青澜在成为驸马都尉两年零四个月后病故。至今他都记得自己在儿子瘦骨伶仃的尸体前老泪纵横的场景。他中年方得子,岳青澜又天资颖悟,岳慎云视若拱璧,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不料到头来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自己珥金拖紫之时溘然而逝。这,是不是也算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讽刺?
至于岳青澜的死,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比别人更清楚缘由。如果当初他没有为了与皇家结亲而强行拆散岳青澜和另一个人,也许他的独子能活得更久一些。岳青澜跟司徒素的感情究竟如何,岳慎云并不清楚。也许真的两情相悦,也许只是一种表象。他的媳妇儿似乎与生俱来具有一种不可接近的出世气质,加上金枝玉叶之尊,让他少了一份去探问的勇气。他只好不断暗示自己,两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有在岳青澜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之际,岳慎云才蓦然醒悟,即使岳青澜和司徒素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心里却从未真正忘记那个女子,那个身世来头令他堂堂礼部尚书难以启口的女子。然而这段不为人知的感情,也终像一个破裂的气泡,随着岳青澜的离世而彻底湮没无音。留下来的,不过是岳慎云心底永存的那一份隐秘的愧疚。
岳慎云自认并非是一个为了权力而不顾一切的人。虽然身为宰相,他还不能完全做到持心如水,纯以义理为权衡,也会与人展开蛮触之争,但他自有他礼义兴邦的大计,有忠君爱民的丹心,也蕴留了儒家士大夫千百年来薪火相传的风骨情怀。只是对儿子的那份隐秘的愧疚,却成了一团积雷噬血的蚊蚋在心口萦绕,驱之不散,挥之不去,逐之又回。白日庙堂,他是百官之首,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只有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独倚窗边,瞅见黑沉沉的幕布上孤星如泪,他才怆然告诉自己:你已没有儿子了。
所以,岳慎云很能理解永瑞皇帝迟迟不立太子的心情——丧子之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他并不敢过早挺身而出为司徒曦说话,只有等时光的逝水冲刷了伤痛的硬贝而他也坐稳相位后,才责无旁贷地第一次为司徒曦请立,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毕竟,于亲,司徒曦是自己儿媳的弟弟;于礼,是皇帝在世的长子;于情,是儿子生前的挚友。这些都是岳慎云支持司徒曦的理由,当然理由也不止于此。
菊园之变后,本来举棋不定的朝官们已陆续落了子,或明或晦地向端王表忠。虽有吏部尚书程懋、礼部尚书阮彦、太常寺卿范知微、光禄寺卿熊归良和几个言官等还跟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但光凭这些人,似乎已不能阻挡皇帝立端王为储君的步伐。风声传来,立储恐怕就定在这个夏末。岳慎云思潮起伏,决意再作一搏。他现在虽因缠绵病榻不能上朝,确然是一种不利,但何不化不利为有利呢?毕竟他身为丞相,若以重病之躯拼死上奏,皇帝是不能毫不顾虑的。
只可惜,当岳慎云吩咐下人备齐笔墨后,才发现自己已虚弱得连毛笔都逮不稳,脑子更是浊重如浆,又如何写得出一封情理并茂、打动人心的奏疏?此外……
思前虑后,岳慎云决定派遣一个仆人去西鉴城南请一个人过来。那人便是邵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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