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幽篁论时舆(2)(2/2)
一路闲话,减轻了乘车之累。映弦忽感车外变色,便揭开车帘,见到一片碧霭霭的竹林。车夫通报,两人相继下车。眼前有万竿修篁拔地而起,犹如时光的幻柱,撑高了水濛濛的天空,越往远,越是幽奥。竹叶依风伏曳,潇潇直如蜃宫幻影。石径一行,羽箭般插入深林腹地。映弦随司徒素踏入,擎一把油纸伞,将细雨隔绝,溜进筠风,沁凉手背,指节一截截翠了起来。耳闻高低竹管吹出的天籁,此身若不在尘世。
忽邂逅两汪湖泊,大而长,小而圆,毗邻而居。细雨轻叩湖面,像是仙女选了两块绿绒布藏于林间针黹,手中的银针轻捷穿舞,织补烟与云、天与水的相思。一座木桥自长湖畔伸出,直达湖心,尽处筑起两座茅草亭。一座略前,挡住另一座的一角。水中蹲伏两块巨石,植了草,风中喁喁唼唼。一团云雾忽然飘来,温柔掩住亭身,缠绵片刻离去。后方竹林失色,几条淡线蜿蜒在灰天,却令映弦不忍遽舍。
两人往湖西走,又踏上一条草径,两旁多为高大葱茏的慈竹。浸着绿烟一折再折,丁丁泉声,从竹深处传来。忽有一座庐舍投入眼帘,围了一排篱笆,夹植各种花木。司徒素凝望道:“到了。”两人便快步走到篱落前。映弦瞧见门匾题为“涵翠居”,柴扉已启,一个小童伫于篱前等候。梳着双髻,瘦骨脸儿,肤色略黄,蓝布衫,麻鞋,看身量也就十岁左右。见了司徒素躬身道:“公主来了,快请进。”露出一口细细的牙齿。映弦紧跟其后,随小童往东而行。穿过满架雪白的藤花,香气萦襟,来到一间木屋。
进了屋,偌大的房间布列简净。环墙皆为书架,架上缥缃千卷。西边设有书案一张,笔纸随意铺散,砚里尚余残墨。中央置一张黄杨木案,摆着豆青釉的茶具。三张竹椅,都是青碧如洗,朴野无华。七弦琴置于临窗的长几,香炉内却无烟。小童将司徒素和映弦引入座,说道主人马上便来,又给二人斟上茶,顿时清香满室,自己退了下去。映弦瞧见汤面上鳞鳞然浮有薄沫,焕若积雪,破后便是碧汪汪的茶水。端起呷一口,滋味却甚清淡。正四处探看,忽有一人揭帘而入,说道:“公主久等了,恕罪。”
映弦放盏起身,只见一个年过花甲的长者,双手抱一卷长轴昂然而立。他身材瘦高,穿着青里泛白的布袍,衣袂飘举,一派道骨仙风。修眉掩鬓,高颧霜须,炯炯的眼目,眶周多鱼尾纹,眸子却泠然有神。司徒素介绍彼此,映弦方知此人称为“际言先生”。施礼时心想:原来公主说的旧友便是他,今天却是我们第一次照面。忽听际言先生道:“果然神清骨秀,灵气逼人。”
三人就座,映弦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际言先生,想必公主已跟你说过,我不久前生了场怪病,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喝药喝到现在也不见好,对这个地方可是稀里糊涂的。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向先生请教当今天下局势。”
际言先生怔了怔,眼神从希奇逐渐转为不屑:“你一介女子,不关心妆容女红,倒关心天下局势?胡闹,胡闹。”映弦哑然,半晌才出声:“女子为何不能关心天下局势?这天下写着‘女人休问’四个字么?”际言先生挑眉道:“牝鸡司晨,乃是大乱之兆,自古皆然。姑娘,不是老夫刁难你,就算你知道这天下局势,又有何用?”
“牝鸡司晨,不过是史官的愚昧成见罢了。且不说则天女皇施政打击关陇权贵和山东士族,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自古巾帼英雄、闺阁豪杰还少了吗?妇好东征西讨,为商王武丁开疆拓土。无盐貌丑,却能力陈齐国危难,以才德立为王后。昭君出塞,保证了西汉与匈奴数十年和平。文明冯太后临朝称制,而促成北魏孝文帝改革。这些女子,于国于民之功德,未必便比男子差。”
映弦一口气说完,又斜乜了司徒素一眼,见她埋头喝茶,似乎并不在意,便又续道:“再说我也不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抱负,只是听公主说如今数国并立,彼此间或起战。万一有朝一日,我不小心落到个异国人手里,却连对方是敌是友都不知,又如何自保?我只道先生是公主故友,必有高论,却不料一来便囿于男女之别,居高临下,倒令我……呵呵,好生失望。”
际言先生听罢洒然一笑:“公主,你这个小朋友可是伶牙俐齿得很。”司徒素道:“映弦,先生不过是在试探你,不得无礼。”
试探我?映弦尚未反应,际言先生却起身移步,将所抱长轴悬在了墙上。映弦眉心一跳,探身相看。际言先生手一抖落,一幅地图便赫然呈于眼前。虽然图纸年久泛黄,但仍勾勒清晰,什么郁、宣、耿、曲……其边界疆畛、山川河流、国都重镇皆一一标注。地图上方,正楷三字昭昭在目——“时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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