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曳馀光（4）（1/2）

昆览湖最大的支流沥水，将京城里参差十万人家的屋宇一分为二。晚夏，浓郁的树叶倾覆在每条大街小巷上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酒楼茶肆，都在展示着本朝国都的繁华。

陈鉴和恽良于末时正策马进入须岩巷和柏青街，朝长白坊行去。陈鉴原想在碧霄山庄再滞留两日，昨日傍晚章府来人将章青砚接走，看着她上了马车，他登觉索然无味，与宣益公主、陈预敷衍了几个时辰就早早睡去。今日一早，他便拾掇拾掇打算去离京最近的黔州城逛逛。

谁知还未离开碧霄山庄，包谷就策马来了，说纪悦妃要楚王回宫里一趟。平素陈鉴东逛西游，皆因纪悦妃很少管束他，这些日子却管得紧，陈鉴虽感不适，还从未敢违逆过母命。

这午后的白天，集市依旧繁华，人头攒动路拥挤，尤其长白坊与须岩巷交接的一条街上，胡人开的酒肆一家挨着一家，进出喝酒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原想鸣鞭过酒肆，可流动的人群总在不经意间堵了他们的路，几番下来也耐住了性子，慢慢拍马往前挪动。

这一路上，陈鉴脑子里满是章青砚的音容笑靥，也正想着一会儿去见母亲就提娶妃一事，所以路况虽不理想，但也没扰了他的心情。却是恽良很不耐烦，一路上时而不语、时而哼哼唧唧、骂骂咧咧。

待挪到一个周身点漆朱红的酒肆前，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有三三五五喝得七倒八歪的中原汉子，手举酒壶或站着或躺着或趴着，有的嬉皮笑脸，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胡言乱语，满眼都是不堪状。

突然听到一个倒在墙角的醉酒汉子冒失失地嘟囔道：“你们知不知，那天是我奉旨赐死了两位皇子……”

这声音不大，却听得陈鉴头皮发麻，忙拉住马头，侧身朝声音望去。

只见那醉汉匍匐在青石板上，脸庞半边贴着地面，额头上有隐隐划破的血痕，旁边还有一个醉鬼也是衣履阑珊、全身污垢，歪着上肢靠着一棵樟树干旁，也伸出手指，笑骂道：“……你——你，拉倒吧！人早死了，还扯这些做什么……”

那醉汉毫无知觉，尽管泪水涟涟哭天抢地着讲着醉话，“可怜啊，两个人是被强灌下毒药……”

陈鉴心下一凛，眼眸一滞，屏住耳膜仔细听下去。

“那天，他们不愿死，说是被陷害，要……要找皇帝申诉——呃！……呃！”

“呵！我还听说，太子在狱中，是用一根铁丝将自己勒死的——铁丝，哪里来的？定是有人准备好的……”

“你怎么知道？——呃！”

“我是明狱狱卒，有什么不知的……”

他们先后昏昏睡去，酒壶里的酒咕咕倾覆一地，洇湿了周边的地面。

陈鉴看着那堆被石板吸干净的酒，突然如梦初醒、心如刀割。近来每次走到须岩巷和柏青街，总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让他难过。前面的闲话多半是故太子和敏王、据王如何矫诏调兵出城，如何去鄣东山建元寺，如何如何……说的几乎全是太子和几位皇子要图谋篡位，所以他们该死……现在听到他们死状，不论真假，到底是残忍的。

整个事件发生以来，他看似是局外人，可他又知道他也不是局外人——皇帝要借此将被门阀垄断的盐铁铜收归皇权，要排挤门阀士族，要抬举寒门新贵，多少年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为何皇帝要抬举寒门？仅仅是因为当初抢夺皇位时被门阀算计和冷待过——不仅仅是这些……于是关于他母亲的飞短流长，又成为了人们的谈资……母亲突然召他进宫，恐也是听到了什么？

夜晚的流晴宫，沉浸在葱郁的槐柳桐榆丛里，石榴、樱花、雪松等沿着每幢屋宇一排排婆娑低覆。亥时一到，白天还能从大内御苑里传来的人声，这时全部消失殆尽，鸦默雀静，丢针可闻。同时，遥遥听见清正殿的钟翕响了两下，宵禁开始了，半刻功夫，许多宫室断断续续息灭灯火，周围万籁俱寂。

在流晴宫外站来很久的陈鉴，终于忍不住，正要踱步进入正殿，就见包谷从一偏殿来到他的跟前。

“殿下，刚刚娘娘悄悄让奴婢来转告您，今晚您就在西苑歇下，明日一早去见娘娘。”

包谷说的西苑是流晴宫一处小巧的院落，从陈鉴出世以来就作为他在宫里的居所。这是其他皇子从未享受过的恩宠。

他只好跟着包谷进入西苑，待关上房门，便问：“没听说父皇今晚要来，否则母妃也不会召我来。父皇何时来的？”

“总在酉末时分。陛下来前并未有通报，所以娘娘也很惊讶。”包谷将一盏宫灯搁在床榻边，又嘱咐道，“今晚陛下肯定不走了，殿下就定心在这歇着，千万不能再出去。”

陈鉴很不高兴：“近来总觉得不详。没想到今晚到宫里更让我不舒服。”

“嗨！殿下这话千万说不得！”包谷急道，“可不是因着近几日朝中在谈论南罗国，有人又说起娘娘的是非。”

陈鉴皱眉道：“这些闲话说了多少年，我看母妃听厌了，我更听厌了。母妃何必为此伤心动肺。”

他这话说明他不明就里。包谷也不解释，只笑道：“既如此，殿下就宽心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必然知道来龙去脉。”

陈鉴想了想也就不想了，须臾，又开心地笑道：“原本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诉母妃，看来也只能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