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风与狂想曲(1/2)
黄敏学和徐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进了病房,上面刻着烫金的英文字母。学学背了一个长长的包,快赶上他人那么高了,里面十有八九是他的吉他。不用说,看到我吊着胳膊坐在床边,他们俩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气定神闲地打了招呼,显示出一副无事发生的从容。愣了一会,徐牧先开口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弄脱臼了,问题不大。黄敏学走上来,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会,转而问穆淡结果什么时候出。他说十点半以后,医生到时候会来病房的。现在才九点多。黄敏学抓了抓我的肩头。我想先和队长出去转转,可以吗?他问。他应该是想知道昨晚的情况吧。当然啦,穆淡说。于是学学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淡头上。他乖巧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动作,像个受哥哥照顾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e,easygo,littlehigh,littlelow.
anywaythewindblowsdoesn‘treallymattertome,tome.
mama,justkilledaman.
putagunagainsthishead,pulledmytrigger,nowhe‘sdead.
mama,lifehadjustbegun,
butnowi‘e.
sendsshie,easygo.无缘无故得病,无缘无故死掉,死的时候甚至一点尊严都没有。尤其是这个病生在年轻人和小孩身上的时候,我更觉得它毫无道理。穆淡做错了什么?他跟我一样大,凭什么这么小就要死了?我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而我一听这歌,听到那个男孩对他妈妈说他脊背在颤抖,全身都很痛,我就难免会想到过去,想到自己的无所作为……该死,穆淡生病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真正帮到他。有几个晚上,我一听这歌的前半部分,就好像看到穆淡在跟妈妈告别。我人呢?病没有落到我头上,所以就在旁边看着?”
我忘带餐巾纸了,只好揉揉他的头。
“我特别理解你。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个男孩了。我犯了很大的错,和杀人差不多吧。这事一点道理没有。你说生病是无缘无故的,死是无缘无故的,我甚至感觉连出生都是无缘无故的了。我们简直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没人问过我们同不同意。然后有人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同样没人问过我们。我弟走的时候一定很莫名其妙,很不知所措。没人能帮他,因为没人教过我们人该怎么出生,也没人告诉过我们人该怎么死。而我呢?我还幻想着跟他说话,想着哪一天他会听到我的声音,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根本就不可能。我的朋友想过,我也想过,去踢球,去猜测他的心思,去成为他喜欢的样子,他在那边知道了会开心的。怎么可能呢?人都不在了。作为健康的人,我们是没法真正体会病人的痛苦。作为活着的人,我们也没法想象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怎么想。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够‘想’。哪怕我想以后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想的,那是假设,永远都接近不了那种‘不存在’。只有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人才能接近它,可到那时候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把这种感受说出来了。生与死的界线太明显了,而把我和弟弟划到这条线两边的过程,它毫无道理,那么简单粗暴,又永远和我脱不了干系。”
“但是,队长,你不是说你弟弟是出了事故吗?不是黎彬的妈妈……”
“他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之所以被那个瓶子砸到,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一时发脾气就提出来的、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愿望。就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把命丢了。真他妈恶心,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我妈真不如只生他一个。”
“队长。justgottagetout,justgottagetrightouttahere.”
“什么意思?”
“就是歌后半部分里的话。怎么说呢,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世上恶心的事太多了,而且它们跟那些电影、动漫不一样,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幕后黑手,不是坏蛋在捣鬼。有就好了,把他们灭了不就世界和平了吗?这也太简单了吧,不可能的。那些恶心我们的东西是无形的,一拳挥上去什么都打不着。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就只有跑了,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人要跑起来。不是逃避,更不是自杀……我是坚决坚决反对自杀的哦。只有跑起来,我才感觉自己能克服这种空虚和恶心。就是跑,用跑来告诉那些无形的东西,它们不能这么对我。对了,队长,叶芮阳应该跟你讲过他的事吧?”
“什么事?他爸爸妈妈的吗?”
“对。他也跟我讲过,那张红牌真没白拿。”他有些得意地笑了,又转而用手戳了戳我的吊带,“叶芮阳不就跑了吗?这不是逃避,有时候一个人把事情深深埋在心里才是在逃避。叶芮阳跑到阿放家了,其实也算是一种反抗吧,用这种行为告诉了他爸妈,生活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成功了,那种该死的生活结束了,他也就好起来了。不是吗?我们跑了,无论是逃出去,还是仍然陷在里面出不去,但只要跑起来,就是在抗争了,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没有回应。见我这样,他也沉静了片刻,随即把脑袋探过来,问我,队长,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呀?
没怎么想过。我说。
那你说,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呀?他又问。
这回不用像昨天那样小心翼翼了,既然学学说了他是绝不赞成自杀的。
我觉得应该有吧?但我不知道。现在活着就是活着呗,反正又不能死。
确实说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昨天“开导”了黎彬一晚上,现在一想,都是一堆正确的废话。我在想办法维护他和自己的生命,不让它误入歧途,不让我们沦为毁灭别人或自己生命的人。我是想成为一个好人,但怎么成为好人?什么是好人呢?不可以杀人,不可以自杀,这不应该是做人最基本的东西吗?做到了就是好人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哦。他咧开嘴对我笑了笑,我露出了一副被戏弄的不甘。
但是队长,就在刚刚,我弹吉他,你在这里听。我是在这里的,你也在这里的。你能感觉到吗?音乐本身是一种关怀,我在尝试接近穆淡,你在尝试接近我。很努力地尝试。这一刻我感觉生命不是无意义的,它是我嗓子的震动,是我肺里的空气。虽然我还没搞清楚它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仿佛看到它在某个地方,某个我还够不着跑不到的地方。但要是我们一起跑,一直跑,说不定能遇见它。咱们不要原地踏步、停滞不前,过去的事从来都没有被忘记,我们会带着它们去寻找更广阔的生命。我要唱歌,我要踢球,这就是我寻找生命的途径。队长,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呢,穆淡也是。vivalavida,你听清楚了吧?这不是英语。好吧,我可能发得也不准,意思是“生命万岁”,是位墨西哥女画家的画。她画了一堆切开的红西瓜,写上了这行字。生命的颜色是鲜艳而灿烂的,这或许就是它带给我们的意义吧。我乱说的。
我理解他为什么会喜欢墨西哥了,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游乐场把脸涂成那副鬼样子了。或许学学长久以来吸引我的就是这种我渴望而缺少的野性?或者说,那种生命的率性活力?我总是太喜欢缩起来了。
拉倒吧,我可不敢就穿件背心在街上晃悠。我笑着说。不过,你那副打扮挺帅的,很有感觉。我喜欢。
是这样吧?那可是致敬经典呢!他露出十分的得意,把吉他装回了琴包里。谢谢你呀,队长。
有什么可谢的呢?最后变成我在抱怨了。我问。
我想我现在敢去看穆淡的检查报告了。他咬着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是想从你这找点勇气呢。该死,没想到队长也没比我强多少,所以变成我给我们俩一起打气了。当然,队长你给了我安全感,是个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是那个半夜嚎啕大哭的小孩了,也不会是那个只知道傻傻地站在穆淡床边的小兄弟了。这次是真的同舟共济。
说了半天,原来你比我还怕呢。我耸了耸右肩。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没反抗,红着脸说可不许讲出去。当年穆淡爸爸还在的时候,带我和他去打疫苗。就记得他爸对他说,可以哭,但不能叫,叫了学学也会怕的。从那天起,我无论是打针吃药还是受伤流血从来都不哭不闹的。
我可看到你哭已经两回了哦,两回!我向他探出两根手指。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把它们揉回我的手掌里。事不过三,以后你永远都看不见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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