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云中月 第八章 点将鼓(1/2)
这场架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李长安和那杨琏之间的摩拳擦掌不光是吓了赵平川一跳,越来越低沉的气氛也引来了不少旁边那些发泄力气的边军同袍。人一多就又引来了在校场边来来回回的巡营队。
过来插手的巡营队的领头是个校尉,看样子还与那杨琏相熟。都是边地混久了的兵油子,一看那场子里的架势就能瞧出来不是个简单的同袍比试了。既然巡营的进了场,这架就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了,即便是打起来了也不痛快。
李长安倒是不怕那犯了军法的几军棍,也不怕旁人围在边上看热闹,可这好好的打架总有人在边上时刻准备撸袖子拉架,这架就没什么意思打下去了。
抬头似笑非笑看了眼对面的杨琏,又侧头瞥了眼那站在场边看架势随时准备喝止打斗要拉架的巡营校尉,李长安抬手随意朝那校尉拱了拱手算是见过礼了,低笑了一句:“武夫打架,点到即止还有个锤子劲,白费力气。”说完之后转身左摇右晃往场外走去,后面跟着个有点懵的赵平川也跟着摇摇晃晃一道走了。
赵平川回到军帐之中才像是猛然回神了一般,盯着李长安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姓李的一般,还一脸的古怪。
李长安坐在大通铺床边,靠着根柱子又开始擦拭他那把横刀了。
其实能感觉到赵平川那直勾勾像是没见过世面的眼神,但是这位平日里懒得出声的李七皇子这会儿又回到了老样子,自然也就懒得搭理他了。
赵平川盯了半晌李玄,觉着这个平日里能不废话就不废话的李姓年轻人突然摆出来一股子说不上是什么劲头的古怪做派,着实是有些不同往日。然后偏偏就这么一路回到军帐这么屁大点儿功夫,这小子又成了往日那副跟谁都隔着三条街的架势。赵平川挠了挠后脑勺觉着难不成是自己魔怔了,其实是看错了?
念念有词的赵平川最后还是没憋住,把今日在校场上看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又喋喋不休给桌边翻书的刘文周念叨了一遍。姓赵的也不是不想跟别人说,只不过此刻帐里就他们三个人在。老梁不知道找哪个老卒子扯闲篇去了,张从武大概是又去了辎重营。
最近,张从武时时得空就往辎重营跑,这是他来了云州之后这段时日磨磨唧唧给自己找到的新营生,跟李长安爱出营闲逛一样,拿来给自己打法时间的办法。
…………
从当初进了边军,已经过了大概两个月。
这一年大抵上与往年确实不大一样,即便是边军里最新的新兵也大约能感觉到,传闻中战事绵延的边地近来安静的有些出奇。
边军里原本闹闹哄哄的气氛随着日子越来越久,逐渐也越来越安静。
人间许多糟心事,将来未来之时最压秤。
军营里的日子向来简单,吃饭睡觉操练,余下的日子,老梁帐下这几个新兵各有忙碌。
刘文周日复一日拿着那本棋谱,也不见棋盘,也不见读别的书,整天地盯着那本谱子,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李长安和赵平川觉得这家伙绝对是在装蒜。他俩先前压不住好奇,合伙趁着刘文周不在偷偷看过那本棋谱,结论是刘文周见天的像抱自家婆姨一样抱着的那本棋谱,是大概在市井街巷随便一家书铺,一两银子能淘换来好几十本的那种,不是什么孤本残卷,就是个妥妥当当的大路货,也不知道姓刘的到底在研究个啥?
赵平川整天的吊儿郎当,除了睡觉说梦话,其他时候不管是吃饭操练晒太阳,还是拉屎撒尿侃大山,一样样一件件,个顶个的不上心。除了说话聊天这件事以外其他所有的事情,能对付过去的全被他硬生生对付了。因为吊儿郎当不上心被百夫长罚去火头营帮忙挑水劈柴,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可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劲儿依然固我,还嘴上吹牛说这叫“上得战场,下得厨房”,说自己不是读书人,没有“远庖厨”的说法……
绥州乡下来的壮汉子张从伍整天都忙忙碌碌的。有空就去帮火头营挑水砍柴,或者帮着辎重营搬粮草,再不然就帮马厩那边喂马,反正啥活累干啥活,啥活要出力气就抢着干啥活。李长安觉得这小子是闲得慌。后来私下问过一回,结果张铁蛋啃着馒头瓮声瓮气说他从小帮爹娘干活习惯了,闲下来难受。李长安摸摸下巴,还真是闲得慌。
至于李长安自己,除了比原来少了次数溜出营以外,其他的都算是老样子,心心念念想着上阵打仗。
话说李长安当初千方百计偷跑出家门那是费了大劲的,跋山涉水跑到最北边的云州城参军也不是容易事情。化名李玄好不容易从了军来了云州大营,可过了个把月都没见到一个突勒蛮子,更别提什么上阵厮杀了。
这跟他当初想着偷跑出来自己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给家里人看看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这个每天上蹿下跳的新兵就实在是急躁的不行,天天得空就跑到谯楼底下等着远方的狼烟和近处的点将鼓。
……
老梁头对这个天天盼着打仗的毛头小子,看见他见天的一有空闲就在城墙底下等鼓声等远处的狼烟也不说什么,就是笑笑,该吃饭叫他吃饭,该操练叫他操练。
云州大营屯兵二十万,整个云中都督府麾下更是甲士控弦六十万上下。因为战事频繁,云州向来便是中原儿郎建功立业的首选地之一,但同时也是少壮埋骨最多的地方。所以每一年军中都会补进来一大波新兵,这群愣头青没见过战场冷酷究竟长啥样,刚来的时候天天盼着打仗的毛头小子不在少数。其实新兵们盼着打仗这是个好事情,如果刚进军营还没见过蛮子的飞奔的马蹄和杀人的马刀就开始腿肚子打颤,这样的孬货基本没什么机会成一个好兵,战场上越是怕死,越是活不过一波交锋。
当了一辈子兵的老梁对这种事儿一清二楚得很。
……
北方的初春其实一点也没有春暖花开的景象,山上的雪还没化,房檐上雪水冻出来的冰棱子还长长地挂在檐瓦上。正所谓远山连绵积白雪,近处楼台瓦上霜,春寒料峭便是如此了。
李长安每天都跑到谯楼下面,巴不得点将鼓下一刻就响。
一天的操课结束,李长安草草吃了几口饭,匆匆洗刷了自己的碗筷便又跑到谯楼下等鼓声去了。这些天他一直都是这个德性,帐里的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管他,各忙各的。
李长安站在城墙根上,天气还是冷得很。初时还好,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有些冰凉,这云州的天气也当真是够冷的,他三境武夫的体魄站久了都有些抵挡不住,可见一斑。
实在冷了,李长安把原本笼袖的双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把解下的护腕重新戴上扎紧,提起立在墙根的长枪狠耍了一通,虽说乱耍了一通完全不是奔着练武熟艺去的,但是虎虎生风倒也看着生猛。
一炷香下来,热是热了,但是李长安心里是着实有些焦躁,他娘的以前在南边就一直听说突勒人野蛮好战,结果他来了个把月愣是没见对面来犯一次,哪怕半次也好不是?虽说这天寒地冻不宜兴兵,但是一个鬼影都不见你好意思说自己好战吗?
心里焦躁,原本就乱七八遭的枪术就显得更有些散乱了,不过好在架势还未倒。舞了个枪花,随手一甩攥在手心的长枪枪尾,一杆长枪在空中转了个圈掉了个头,枪尖朝后枪尾朝前落回手心,反身抡圆了胳膊拎着整个枪杆狠狠砸在了地上,这一刻三境巅峰的力道还是很有威势的,不远处站哨的军士都莫名觉得地上抖了抖。
李长安站起身拍了拍溅在身上的尘土,感叹了一番自己的枪法又精进许多。正自得的当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鼓掌,一下一下的拍手,口中还念念有词:“不错不错,好枪法!”
李长安豁然转身,就见城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这人一身山文甲,相貌嘛不算老但也说不上年轻。李长安打小进太学跟逛后花园一样,自觉博览群书,但是一时也没找出来个合适的词汇形容这人,嗯……大概比赵平川那货还要好看些。
看着这个饶有兴致盯着他看的人,李长安瞬间觉得背后渗出来一层冷汗,他是三境巅峰的武夫,感知力绝然不差,可这人什么时候蹲到墙根下的他完全没察觉到。
苦思无果,李长安就先抱了抱拳然后开口道:“见过前辈,前辈谬赞。”
那人摆了摆手,“不谬赞不谬赞,虽然你没怎么练过枪,但是就凭你刚才那股子能打死自己的劲头,算不错了。”
“……”
李长安一方面更加确定这人不简单,但一方面又觉得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人不客气,这人脑子怕是有些问题。不过也不反驳,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那人也不多言,站起身学着李长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笑着说:“走了走了,咱俩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常再见。多练练枪术,保不齐能练出个大成也说不定呢。”
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李长安,笑呵呵道:“刀不错。”
李长安还是抱拳,旦笑不语。
那人笑了笑,转身摆摆手走远了。
李长安定定看了那人远去的方向好大一会儿,摸了摸鼻子,第一回觉得这云州大营有点厉害。先是出了个当伍长的武夫,境界比他只高不低,然后又出了这么一位他连什么路数都没看出来的高人,还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高人。
李长安觉得他要怀疑一下这云州营里的高人是不是都是这种脑子拎不清的。
…………
天色渐晚,李长安提枪佩刀回了四十三帐,见到老梁第一句就是:“老梁,军中有个穿山文甲的。”又指了指赵平川:“长得比他还漂亮。”
赵平川一听此言,当场就要拍桌子,结果老梁看了他一眼,赵年轻怂怂的收回了手。
李长安咧了咧嘴:“咳咳,那个……身手应该还不错,大概比你还要高一些,至于高多少我没看出来。”
“而且我觉得……”李长安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我觉得他这儿有点儿……不大清楚。”
“你知道是谁吗?”李长安认真看着老梁。
老梁看了眼李长安,略微沉吟了一下,“云州营很大,我不认识的也很多,你碰巧遇到高人了也不奇怪。”
“这倒是。”
李长安本来觉得可能也就是凑巧,他也没往心里去,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是后来的连续半个月,他天天去城墙根底下,天天都能碰着那个身着金漆山文甲、脑子有问题的高人。李长安刚开始觉得可能是这人天天来这,所以天天碰上,可后来他试着换了几个地方,结果那个高人还是天天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他跟前。倒也没碍着他干什么,就是蹲到墙根下看着他练武,什么刀法拳法枪法什么的看了个遍。
虽然李长安耍得都是些天下武夫都会的老套路,也不怕被偷学了去,可是天天被人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盯着,他还后知后觉过许久对方都蹲了半晌才能察觉。李长安觉着这感觉实在是不怎么美妙。
也不是没有试探过这位高人,比如什么脚地抹油一般打滑之后不小心一枪扎到面门上、什么手底下没控制好力道让横刀脱手劈到脑门上什么的……李长安觉得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高手,想来手里的本事应当不弱,接下这些“意外之喜”应该很简单,他也好借此看一眼这位手底下的真章,看不出全部看一点是一点。只是,七皇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他眼里的高人,真的是一点也不客气,他借着脚滑扎出去一枪,高人直接就地躺倒驴打滚……躲过了攻击还施施然从地上坐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要问李长安一句,这招漂不漂亮?
我漂亮你大爷!
试招试不出来,李长安想着看看这高人是哪个营的,为何一天如此悠闲?跟踪了好几次,每一次不是跟丢就是被这人发现。被发现的后果是总会被他绕后打闷棍,李长安已经惨兮兮脑袋顶个包回帐被赵平川笑话了好几回。
李长安很没脾气。
不过这位高人也不算白看李长安练武。每天看着李长安练上一通,然后要走的时候总会说上一两句,比如哪一刀砍偏了应该左移两寸,哪一枪扎歪了应该抬高三寸什么的。李长安刚开始不觉得如何,后来无意间顺手试了试高人指点,却没想到竟是裨益斐然。所以李长安看在这个怪异的高人还有这么点用处的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时间久了也觉着还成,不枉自家觉得他高人一场。
…………
边军的平静日子向来少得很,李长安来云州个把月没见着北边的蛮子着急的不行,问过老梁,为何突勒蛮子如此的墨迹?老梁倒是也不计较这个毛头小子盼着蛮子寇边不大妥当,只是面色有些凝重,说这种数月不见蛮子扰边的情况很少见,多年也不见一回。但是每一回有这样的境况,后面一旦打起来就会比平常打的要更狠。就好比江湖仙家里的修行者与人对敌憋大招一样,憋得越狠,打起来就要更加地山崩地裂。
…………
端岳朝治正十六年的二月中,云州大营的点将鼓被敲响的时候,李长安一如往日在城北的谯楼下一边等消息,一边练武。那位高人一如既往蹲在墙根边上欣赏这个新兵的武夫手段。
“咚!咚!咚!”
点将鼓声震得李长安的刀术明显一乱,看了眼城中校场的方向,转头看了眼那位高人。
那高人倒是半点不慌张,原本是蹲着,这一会儿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土,这动作最近做的越来越娴熟了……高人伸了个懒腰,嘴角似笑非笑,“这帮人也不乏,这就又来了。”
那高人看了眼李长安和他手里那柄刀,似是笑了笑:“回营吧,要点将了,你小子天天盼着打仗,这不就来了吗?”
李长安看着对面这位,抱拳行了个礼。
高人摆了摆手,“盼着是一回事,你小子可别死了。你这兵器虽使得稀烂,武夫底子倒还凑合,只不过三境还是差了些,以后长一长估摸着能打个大的,只是……算了,你可别轻易死了,其他的再说吧……”
说着,高人搓了搓手,鬼鬼祟祟朝着左右瞅了瞅,胳膊肘捅了捅李长安,铠甲碰撞的声音咔咔直响,小声对李长安说道:“以后若是还能见,能当个有缘人的话,本将送你一份大手笔。”
李长安对于他说的“打个大的”是什么意思不大懂,“大手笔”是什么也不清楚,不过倒也没问,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打完了再说吧。能活当然不想死,但是非死不可什么的,即便他是皇子也没什么不能死的。
就是李长安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位高人已经溜达远了,双脚跺地极重,震得那一身山文甲互相摩擦哗哗作响,不过他不是朝着校场去的,而是慢慢悠悠上了城墙。
李长安急匆匆回到甲九四十三帐的时候,帐里的几个人都已经束甲佩刀准备妥当。这会儿是一通鼓响,各营的将官校尉都已到中军领命去了,过一会二通鼓响就该三军集结了。
见李长安从外头进来,大家都没说话,伍长老梁点了点头,示意先到帐里等着。此刻,帐中的氛围很是有些冷肃的。
玄甲营和陌刀营分数骑军和步军的精锐中的精锐,而甲九营是玄甲营的其中之一。
步军陌刀营属于正面接敌的军种,陌刀手皆为军中力士,个顶个的膂力惊人。临阵对敌,如墙而进,“挡之者具碎”这个说法那是出了名的;玄甲骑军则向来是骑军锋矢冲阵的锋头,凿阵的本事历来所向披靡。
其实按理说像张从武这种天生块头大气力也大的壮士是作陌刀手的好材料,只不过军中向来对于这类好苗子都是先下手先得。老梁不是个简单人,所以张从武就进了玄甲营。李长安入营的时候就自备了马匹朝云,赵平川也是自备的战马,一匹来自端岳优等马场凉州的上等宝驹,据赵平川讲这是他掏空了半个家底才淘换来的。
剩下张从武和刘文周,则是领的军中马匹。
校场集结的时候,几个人都骑在马上,身着玄甲,腰佩横刀,手提长槊,与其他的骑军同袍一道列阵。
像这种万军集结的场面李长安是见过的,但是此刻身在军阵中,其实看不大清那点将台上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过看不清也就看不清吧,有些个初来乍到的新兵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刘文周一贯的面无表情,看不大出来他是个什么心情;张从武不知道是没明白现在是怎么个光景还是因为人壮胆也大,这会儿还在努力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清楚老远处那个高台上的人,毕竟他听说他们高高在上的那位县官老爷比上这会儿那个高台上站着的那些位,官阶完全不够看,就属于芝麻点儿大的那种小官。铁蛋想着看清楚了以后回家好给爹娘讲讲比县官老爷大的官到底长个啥样。
赵平川在这种阵势里,那话痨的毛病看来是治好了一些的,但时不时的还是在小声碎碎念,时不时的还在马上些微侧侧身对着李长安小声说话,只是怎么听,都觉得这家伙牙关在打架,但其实他在说什么李长安完全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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