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辛(1/2)
杨桢认识洛姝十多年,自问对她还算了解,不管私下里如何,当着人前,三殿下永远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仿佛那些蝇营狗苟的权谋争斗只是她广袖上落上的尘埃,不值一提,也不必放在心上。
满打满算,这是杨桢第一次看到洛姝失态。
贵胄女眷自矜自持,即便落泪,也是无声啜泣,有一种含情凝泣、梨花带雨的风姿。洛姝却不讲究这些,一上来就动了真格,声嘶力竭号啕大哭,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化作泪水,统统发泄出来。
“凭什么,”她一边哭,一边揪着杨桢质问道,“我哪做的不好?比起先帝、比起我父皇,我还有哪做的不好!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杨桢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将她攥着自己的手往下扒拉。
谁知洛姝拽得死紧,杨桢非但没扒拉开,还把她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还有你!我不就是小时候整过你一次,你凭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待见我!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小心眼,还不如我一个女人!”
杨桢终于发觉不对,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抽了抽鼻子:“……你喝酒了?”
洛姝打了个哭嗝,在杨桢胳膊上刮了一巴掌:“少转移话题,北镇抚司问话呢!”
杨桢于是确信,洛姝的确是喝醉了,因为在清醒状态下,洛姝绝不会这么问,更不会打着“北镇抚”的旗号招摇撞骗。
杨将军一腔火气登时化为乌有,正如洛姝所说,他堂堂大老爷们,再这么着也不好跟洛姝一个喝醉的姑娘家一般见识,只得略有些僵硬地拍着洛姝肩背,哄孩子似的随口敷衍:“我没有……”
谁知洛姝醉归醉,却没醉彻底,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思绪居然还很清晰:“鬼扯!你要不是记仇,至于每回见了我都吹胡子瞪眼吗?当着兄长的面也不收敛……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杨桢不觉哑然,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洛姝不依不饶的盯视下有些艰难地道:“不是为了小时候的事……”
洛姝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是为了什么?”
杨桢眼看这一遭糊弄不过去,干脆把心一横——他端起洛姝的下巴,紧紧逼视住她双眼:“我问你,当年四殿下是怎么死的?”
洛姝不由一愣。
四殿下是洛姝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临盆时难产死了。四殿下一生下来就被抱进柔妃宫里,两姐妹一起长大,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分别。
时隔多年,杨桢依然记得那位四公主,小小的人儿生得粉雕玉琢,像个玉雪团子,又温柔又腼腆,先生授课时从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角,一笔一划地抄着书。
可惜四殿下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多病,柔妃煞费苦心地为她调养许久,依然没留住,刚满十岁就没了。四公主去后,柔妃悲痛过度,大病一场,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想来是这宫城风水不好,见不得红颜盛放,总要想方设法地雨打风吹去。
“当年四殿下病故,所有人都说是感染风寒,无故暴毙,我却不信,”或许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此时再提起当年那桩恨事,杨桢居然十分心平气和,“我前一日刚见过四殿下,她虽有些病弱,精神却还好,跟我说了好一阵话,还嘱咐我下回进宫给她带糖人和冰糖葫芦……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洛姝听到这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就疑心我了?”
杨桢确实将洛姝列为头号怀疑对象,可是经过这一遭,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我偷偷打听过,四殿下去世当晚,一应饮食汤药都经御医检查过,除了一盘糖蒸酥酪——因为那是三殿下您送去的!”
杨桢翻了个身,将洛姝猝不及防地压在被枕间,牢牢盯住她双眼:“殿下,这里没旁人,您能不能给我句痛快话,四殿下究竟是不是吃了您送去的酥酪才骤然病故的?”
洛姝坦然道:“是!”
杨桢:“……”
他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这个答案,顿时愣住了。
洛姝将杨桢推到一旁,似是想撑坐起身,一动却觉得头晕脑胀,只得就地躺倒。她闭上眼,恹恹地说道:“四妹从小体弱多病,几乎是在药罐里泡大的,偏偏她尝不惯汤药的苦味,每次服药都得母妃拿蜜饯哄着。”
“那一回,她感染风寒,太医说是热症,药方里有一味黄连。四妹怕苦,说什么也不肯喝,恰好当时御膳房送了一碗糖蒸酥酪来,我就命人端给了四妹。”
洛姝望着雕花滴水牙床上的丝绸流苏,眼神晦暗不明:“四妹一向爱吃酥酪,我分了一半给她,见她吃得香甜,又把自己只动两口的那份也给了她……谁知我俩刚吃完就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我还好些,因为吃得少,灌药后就没事了,但是四妹……”
如果是多年前的杨桢,或许还会犯糊涂,但是时至今日,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听懂了洛姝的言外之意。
很显然,有人在当年那盘酥酪里下了毒,但是这一手并非冲着四殿下去的——想来也是,四殿下出身卑微又体弱多病,实在没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下毒之人真正想谋算的,是身体康健又得嘉德帝宠爱的三殿下!
虽然洛姝和四殿下一样,都是女儿身,但是有昭明圣祖的先例在,谁敢打包票嘉德帝不会动了“传女”的心思?偏偏三殿下从小就聪慧异常,待人接物很有主意,俨然是“圣祖在世”,有心人当然不会乐意她坐上那把至尊龙椅。
可光凭这个理由就对皇女下手,也未免太牵强了。
“这事说来也怪我锋芒太露,”洛姝语气极轻淡,猛一听仿佛闲话家常,“事后回想起来,就在那盘酥酪呈上的三天前,父皇曾问我:如今国库不丰、民生不安,该如何是好?我当时毕竟年幼,气盛之下,直截了当地答道:国库不丰是因为银钱都进了世家的口袋,民生不安是因为土地兼并之风盛行,归根结底,都在‘世家’二字。只要兴利除弊、清算田亩,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杨桢近乎悚然地看着洛姝——虽然他一早知道三殿下胸有丘壑,不比寻常闺阁,可洛姝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眼界和心胸都令同龄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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