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1/2)
江晚照一直以为自己虽称不上好人,但也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如此肆意痛快,方不辜负在人世间走一遭。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陷入恩仇交织、难解难分的地步。
她自诩和齐珩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偏偏齐珩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微,她在这男人身上学会了“家国”和“大义”,再一低头,却惊觉自己的仇恨已经无处托身。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她茫然又堵心地想,“为什么要教给我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当一个懵懵懂懂的匪寇,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不也挺好吗?”
想那蜉蝣,一生不过须臾,照样快乐肆意……倘若它知道这世上还有八千岁为一季的大椿树,还能这么逍遥快活、无忧无愁吗?
江晚照觉得自己像个蜗牛,因为脆弱,禁不起风霜考较,所以看什么都惶惑不安。她有心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一辈子不露头,奈何齐珩不容她逃避——这天傍晚,他命老管家敲响东厢房的门,送来一套崭新的衣裙。
那衣裙显然是精心赶制的,式样固然繁琐,料子也是上好的云锦,正红的色晃得江晚照眼晕——她恍惚记得,京城世家规矩繁多,连衣裳的颜色都有讲究。好比这正红,就是正室妻房才能用的颜色。
江晚照蓦地抬头,发现老管家也正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两人默默相对良久,老管家轻轻叹了口气:“老奴没别的想头,一辈子所求,只希望侯爷高高兴兴的。”
江晚照只觉得那老人家的目光莫名沉重,仿佛一辈子的期望都压在她身上,她却不知自己是否承载得起,不由越发慌乱。
这种情绪很陌生,就算面对东瀛倭寇时,江晚照也没这么束手无措过——至少,她能抡起拳头将一干匪寇揍得哭爹喊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局面,待得老管家离开后,便有些惶惑地抓住王珏的手:“阿珏……”
从老管家进门开始,王珏就想将那件刺眼的红裙丢出去,但老管家送来的不只一套衣裙,还有两件贵重的楠木匣子。王珏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物件,光这两口匣子就嵌了螺钿、填着泥金,里头更是宝光灿烂,成套的头面首饰,或是赤金彩宝,或是翡翠珍珠,在油灯下闪烁着微微的光,不刺眼,却叫人不敢直视。
那是真正的世家富贵。
王珏在意的不是这两口首饰匣子的价值,而是老管家的话,他说:“这是当年昭明圣祖的徽静公主,还有已故侯夫人嫁入侯府时带来的嫁妆,侯爷说了,这东西以后就交给姑娘保管,权当为您添妆了。”
王珏不在乎这些首饰有多值钱,却从老管家的话里隐约意识到,江晚照在齐珩心目中的分量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得多。她不认为齐珩能和京城世家大过天的规矩抗衡,也依旧不赞成江晚照和姓齐的在一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在江晚照抓住她手掌的瞬间,突然说不出了。
她太了解江晚照,倘若这姑娘真的只有恨,一早连衣裙带匣子丢出门外,根本不会给老管家进门的机会。但她现在竟然露出孩子般不知所措的神色,显然是早有了倾向,只是碍于当年那桩旧恨,才迟迟不肯迈出这一步。
王珏叹了口气,在江晚照面前半蹲下身,抬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你喜欢他吗?”
江晚照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直觉自己应该说“不”,可这简单的一个字重逾泰山,沉甸甸的压住舌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于是神色越发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夜色中没头苍蝇似的转悠许久,已经精疲力竭,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珏瞧见她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沉沉地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喜欢……那就算了吧。”
江晚照困惑地看着她,不知该从何“算”起。
王珏于是将人生拉硬拽起来,按照老管家的吩咐,丢到浴桶里沐浴更衣——富贵人家的吃穿用度一向讲究,从军中时就可见一斑。如今到了京中,更是不厌精细,寒冬腊月的天气,浴桶里居然撒了新鲜的梅花瓣和山茶花瓣,王珏犹自不满足,还往桶里放了十来滴玫瑰花露。
江晚照:“……放这么多佐料,你是要把我一锅炖了吗?”
王姑娘二话不说,捧起满把的白梅花瓣,兜头兜脑涂了她满身:“是啊,先腌入味,再下锅炖了……可惜身上肉太柴,得多炖几个时辰。”
因为这句话,王珏被江晚照扑了满身水,差点陪她一块“炖了”。
正当韶龄的年轻女孩子总是好看的,不必浓妆艳抹,只是一点热汽蒸腾出的酡红,已经足够亮眼。然而江晚照出浴时,在玻璃镜台中看见自己的身影,那是一具苍白的身体,不是豪门千金凝脂般的细腻白皙,而是一种缺少生气的病态白。新伤旧痕累累交叠,从腰腹一路盘踞到胸口,既不惹人怜爱,也不会让人生出想要亲近的欲望。
江晚照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会让男人有兴趣的女人,对镜自照时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左看右看,也不明白靖安侯瞧上她哪根毛,到头来只能归结为——这男人眼瘸!
江晚照在浴桶里泡了个晕头转向,又被王珏摁在妆台前,这渔家女出身的半路海匪捞起她一绺长发,不太利索地梳理起来,一边梳还一边兴致盎然地说道:“我没给人梳过髻,看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发髻就发愁,你只能将就点了。”
江晚照怀疑,这姑娘可能是家境贫寒,从小没什么娱乐,把自己当娃娃打扮了。
王珏跟着江晚照练了好些年的武,手劲大得吓人,偏偏江晚照这些日子头发掉得厉害,这么三梳两梳,被她薅下满把的长发,疼得吱哇乱叫。幸而江姑娘头发生得厚实,哪怕薅下小半,剩下的依旧颇为可观,再经过膏沐,越发光可鉴人,直如缎子一般熠熠生辉。
江晚照换上那套正红的衣裙,头上没绾髻,只松松扎了条红绸发带。王珏左顾右盼,本想给她抹点脂粉,却遭到江晚照的坚决抵制,没奈何,只能在她眉间点了朵红梅,稍稍增添颜色。
江晚照对着镜子打量半天,倒不是对自己这身打扮有意见,只是一想到打扮给谁看,她就满心不自在,后知后觉地作起妖来:“干嘛穿成这样?又不是真的扮新娘子,那姓齐的脑子发抽,你也跟他一起抽不成?”
王珏无语片刻,心说“我刚才拉着你换衣裳时怎么没见你有意见!”
她透过镜面仔细端详江晚照——这水晶镜台是西洋舶来的稀罕物,镜面不知是怎么打磨的,居然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王珏将她眼角眉梢的犹豫与踌躇尽收眼底,抬手在她后脑上轻轻敲了下:“你迈不过那道坎,是不是因为三……四年前,姓齐的骗了你?”
江晚照的脸色人眼可见地淡下来,那是梅花妆也遮掩不住的冷戾:“废话!”
王珏在妆盒里挑拣半天,最终选中了元宵节江晚照曾戴过的金凤簪,簪头宝光夺目,簪身却比寻常簪钗敦实许多,末端打磨得尖而锋利,握在手里就像一把小小的匕首。
她把金簪别在江晚照发间,淡淡地说:“心里有疙瘩,就去问清楚——倘若他从一开始就有心骗你,你就拿这簪子给他一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论生死,仇怨了结,不是比你一个人纠结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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