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2/2)
江晚照旁若无人地站起身,和原先生擦肩而过时,甚至对他露出一个十分客气的笑容:“原先生一路辛苦了。”
原先生:“……”
他被这姑娘一语双关的夹枪带棒捅进肺管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还击。
这一回,原先生没往江晚照头上蒙黑布,也确实用不着——江晚照刚走上甲板,一股湿润的海风便扑面而来,风中裹挟着某种特殊的刺激性异味。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纯度不够的脂水燃烧时特有的味道。
她抬起头,只见眼前是一泓开阔的峡湾,三面青山环着一带碧海,峡湾里停靠了无数战船,有东瀛最常见的关船、形如画舫的安宅船,最打眼的是一种酷似龟甲的战舰,船首安装了大口径火炮,两侧和船尾安了转轮似的“浮翼”,转轮中闪烁着隐隐的红光,一旦启动,就会喷出山呼海啸般的白汽。
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的呼吸停滞了,如果她没认错,那分明是江南水师才会配备的“玄武战舰”!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朝廷视作国之柱石的“玄武”成了满街跑的大白菜?
这伙海寇……或者说倭寇,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些疑问在江晚照脑子里此起彼伏地糊成一锅粥,又被她不由分说地按下去。她在原先生的引导下上了小舟,从海上堡垒般的巨舰大船间穿行而过,又被一波接一波的潮水送到岸边。
沿海是一片幽森的树林,石板铺成的小路隐没在灌木深处。穿过树林,险峻的山崖拔地而起,沿山修建了一带石头堡垒,城内用拒马和土墙垒出高垣,将心脏般的城郭重重护卫在中央。
江晚照瞧见这个阵仗,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她和东瀛人打过交道,也曾亲自潜入东瀛本岛,知道这种筑城方式是东瀛特有的。城内千回百转,就像一根被表皮重重包裹住的竹笋,里三层、外三层,非但坚固异常,还能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可是此地再偏僻,离陆地不过两日行程,除非福建总兵是瞎的,否则这么大的工程,他会毫无察觉吗?
江晚照手心微微冒汗,脸上却不动声色,在原先生的带领下若无其事地走进堡垒,经过一番道阻且长的迂回,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进入位于堡垒核心的内城。
内城修建得十分结实,论富丽却远远比不上宁州府衙,所谓的“前厅”连个椅子都没有,地上一排矮案,不论怎样的“贵客”,都只能席地而坐。
江晚照走进厅堂前,故意被石阶绊了下,趁着踉跄的片刻,她飞快扫视过周遭。只见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垛上架满冷铁强弩,滚木擂石堆成小山,就算有人不要命地强攻,也逃不过被射成筛子、碾成肉饼的下场。
江晚照越看心越凉,又不知船上的齐珩是否寻到机会脱身,正琢磨着怎生将眼下的情形传达给他,一旁的原先生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江姑娘,别磨蹭了,徐先生还等着咱们呢。”
江晚照收回目光,正待往里走,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心下一惊,闪电般转过头,却见那道身影已经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江晚照心口砰砰乱跳,只觉得被百十个倭寇拿刀对着也没这么紧张过——要是她没看错,那人分明是杨桢!
江南军统帅,杨桢!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江晚照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但她同样不相信杨桢会和东瀛人搅和在一起,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心情在她脑子里天人交战,险些将脑袋烧冒烟了。
身后的东瀛人又在催促,此时此刻,已经不容江晚照分心。她定了定神,强撑出一派笃定从容,不慌不忙地走进前厅。
里头的谈笑声一顿,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
江晚照抬起头,目光和主座上那人对了个正着,那是个年轻男人,将近而立的模样,生得颇为英俊。只是这英俊并非“眉目周正”,而是透着几分病弱之气,眉目修长、下巴瘦削,加上苍白的两颊,活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江晚照和他不是头一回见面,十分自然地打了招呼:“徐先生,又见面了。”
“命不久矣”的年轻男人含笑点头:“江姑娘,好久不见。”
——此人正是朝廷发了悬赏告示、却久寻不着的徐恩允!
江晚照拖着叮铃光啷的锁链,将一干如临大敌的倭寇当大白菜忽略了,走在这危机四伏的匪窝中,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闲逛一般悠然自得,不紧不慢地踱到近前。一阵海风穿堂而过,她的长发随着衣角上下翻飞,略略抬起手腕,将一绺挡住眼睛的乱发掖回耳后:“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这该怎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徐恩允其人,与所有人臆想中的“匪首”都不一样,他既不穷凶,也不极恶,反而谈吐文雅、举止有礼,像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听了江晚照似是而非的讥诮,他也不恼,十分客气地回道:“江姑娘说的是……只是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在下也想不到,多日不见,姑娘已经成了靖安侯麾下的得力鹰犬。”
江晚照笑了笑,不以为意:“当鹰犬有什么不好的?有利用价值才能苟全性命,不然早像那些软弱可欺的猪羊一般任人宰割了。”
徐恩允哑然失笑:“姑娘这话倒也有理。”
他话音忽然一顿,再开口时,已经带上难以形容的锋芒:“江姑娘的来意我大概清楚,恕我冒昧问一句,当日姑娘在我大哥徐恩铭麾下时亦是备受倚重,最后却是说翻脸就翻脸,一把火烧光了我大哥多年积累。徐某自问才疏学浅,比不得我大哥待人以诚,若是姑娘效仿前事,再来一出引狼入室,在下岂不是腹背受敌?”
江晚照左右一扫,寻了张空置的矮案,径直坐下:“我的脾气,徐先生应该清楚,你大哥是死是活,于我其实没有任何妨碍。只不过有人牵着我的狗链子,他让我往东,我敢不往西罢了。”
徐恩允大约已经从原先生口中听说了原委,闻言并未刨根究底,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江晚照窥着他神色,不轻不重地加了把火:“再说,徐大当家在世时,勒令麾下不得与东瀛人为伍,可我瞧徐先生这架势,和东瀛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徐恩允一撩眼皮,神色倏尔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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