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1/2)
一顿饭吃得暗流汹涌,江晚照好几次觉得齐珩就在摔筷子的边缘徘徊,却出于某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终究忍了下来。
江晚照纳罕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倘若齐珩真的忍不住发作,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搬出这个是非之地,再不用看“齐阎王”那张碍眼的脸。
可惜事与愿违,齐侯的耐性居然比她料想中好得多,以至于如此完美的计划功败垂成。
“果然今非昔比了,”江晚照冷笑一声,“要是换成三年前,他早不耐烦了,哪还忍得下去?”
她由“三年前”联想起某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惊觉陈年的怨愤颇有翻江倒海的趋势,连忙深吸一口气,将这把猝然而起的心火强压下去,埋头飞快地收拾了碗盘,一股脑端出去。
……可怜齐珩刚吃了个半饱,就被江晚照硬生生地抢了碗筷,一时错愕地抬起头,仓促间只瞥见这姑娘眼角一点来不及遮掩的怨愤。
齐珩不由一愣,只是瞬间的迟疑,江晚照已经卷出门口,脚步声去得远了。
江晚照把碗筷送回后厨,想到客房里的“齐阎王”,就觉得直泛酸水。方才吃下去的饭菜成了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艰难地卡在肠胃里,卡得她坐立难安,恨不能找个地方作呕一场。
她在原地转悠两圈,实在无事可做,又不想回房,于是没头苍蝇似的来回溜达,忽听后院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
江晚照敏锐地眯紧眼,那笛声乍一听没什么稀罕,他们这些常年在海上跑生活的人却一听就知道,那是用某种特殊的海螺做成的,螺身上挖出空洞、安上簧片,就能吹出一段曲折婉转的小调,只是比寻常竹笛的音色要沉闷不少,只有海上常来常往的异乡客才会在思乡之情无处排遣时,用这种粗陋的乐器一抒情怀。
江晚照海匪出身,从小长在船上,听惯了这种粗陋沉闷的小调,此时他乡遇“故知”,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感。她循着小调走进后院,只见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石桌上摆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一个男人坐在桌旁,嘴边衔着一截巴掌大的海螺,呜呜咽咽地吹着听不出调门的小曲。
这动静在旁人听来是“扰民”,在江晚照却颇为亲切。她忍不住走上前,将那吹小曲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过一番,谁知越看越眼熟——不是搭讪常用语,是实打实的眼熟!
江晚照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从一片混沌的脑浆中扒拉出一条缝:“你……你不是云梦阁那个赌坊掌柜吗?”
吹小曲的男人把海螺做的骨笛往桌上一拍,抬头看了江晚照一眼,似乎认出了这位“救命恩人”,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子虚乌有的灰土,拱手作了个长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天承蒙姑娘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想不到今日在此重逢,实在是三生有幸……”
如果说一开始,江晚照只是怀疑这场偶遇不是单纯的巧合,那么现在就是坐实了这个猜想——这长篇大论的车轱辘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根本不可能是临场发挥!
当日事发突然,江晚照没来得及留意这个“赌坊掌柜的”姓甚名谁,只留下一个“这小子甚是脓包”的印象。眼下猝然相逢,还是一场别有预谋的“邂逅”,她不由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试探地问道:“你不是在宁州城开赌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男人夸张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在额角轻点了点:“这不是赌坊和东瀛倭寇扯上关系,被官府勒令关门了?我手下一帮兄弟没了吃饭的营生,没奈何,只能做点小生意,勉强混碗饭吃。”
他连唱带叹、情真意切,江晚照却心知肚明,将这人的话吊起来拧一拧,能挤出二两水分。她有心看这小子能演到几时,索性在石桌旁坐下,拿起小酒壶晃了晃,又放在鼻下轻闻了闻:“这是水还是酒?怎么都没什么味?”
男人笑嘻嘻地斟了两杯,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毕恭毕敬地摆在江晚照跟前:“乡野小店,本就没什么好酒,不过这甜米酒温和甘甜,少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
他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那是一张还算能见人的面孔,只是常年混迹市井,不免沾染了几分油滑气。然而此刻,借着夜色遮掩,那些浮于表面的油腔滑调逐渐散去,某些更坚实而厚重的东西水落石出般显现。
他望向江晚照的眼神带着几分洞彻与悲悯,一字一顿地说:“尤其是对某些……常年有气血两亏症状的人而言!”
他言者仿佛无心,听者却如雷轰顶,江晚照捏着酒杯的手指猛然发力,只听一声脆响,那豁了一道口子的小酒杯禁不住前任海匪的指力,直接分崩离析,酒水滴滴答答地淌了满地。
江晚照像个被踩了软肋的猛兽,咆哮着露出獠牙:“你到底是谁!”
年轻男人“啪”一声展开折扇,那扇子粗看俗气得很,扇骨还是象牙做的。然而白绸扇面上画了一幅山水水墨,连绵起伏的山峦温柔拥着一泓湖水,远处层峦起伏、天水相接,近处芦苇苍苍、水随山转,是一派俊秀的大好山河。
扇面留白处还题了四句诗:“江气藏空阔,春云压洲渚。蒲稗迷远目,断续川陆阻”。
江晚照没正经读过书,不知道这是前朝名儒郑大家的诗句,只觉得一派苍凉开阔的气韵扑面而来,和那扇面上的水墨画相得益彰。待得看清诗题上注了“云梦”二字时,她蓦地反应过来:“云梦?你们云梦阁和‘云梦楼’是什么关系?”
男人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物件,在江晚照眼前亮了亮。
那是个挽头发的发夹,赤金为托,嵌着白里透粉的珊瑚,底下垂着细细密密的碎珠,一看就是小姑娘家的东西。
江晚照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缩紧了,因为那玩意儿是她亲手做的——金托是她托人打造的,碎珠是她串的,就连珊瑚上那只不伦不类的海鸟也是她亲手雕的。
她在这山间野店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昔日旧物,一时震惊的浑身发颤:“你、你到底是……”
男人突然收敛了笑容,冲她使了个眼色。
江晚照脑后没长眼,耳力却不差,她在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的一刻已经收拾好百感交集,转身之际,将那副天衣无缝的“心如死灰”端到脸上:“侯……公子。”
齐珩平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转向她身后的年轻男人:“阁下可是姓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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