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捷报传来半城缟素(2/2)
大寒节气,雪大且密,除四面嚎哭声外,一城皆寂。天波府风平浪静,没有哭声,也没有人烧纸烛,除了姓杨的子弟在祖公堂鱼贯出入,各自上一柱香外,与平时无二。
申时,枢密院副使侯玉阶和同平章事李棠溪联辔来到天波府,奉旨向老夫人呈上潘太师西北捷报原件,老夫人看完,嘴唇颤动,良久才转脸向侯玉阶轻声问道:“太师说,北庭南院十年无可用之兵,准吗?”李棠溪见侯玉阶一下未反映过来,赶忙抢着回答:“太师做事向来精细严谨,捷表上如此写了,必是绝对把握,老夫人不必担忧了。”
李棠溪出了天波府,和侯玉阶回宫交差。一路无言,将至宫门,李棠溪忽然抬起头,轻声自然自语道:“一国男儿,尽不如杨夫人一女子!”
次日,杨老夫人房中丫环出来传话管家杨老伍,要把竹杆上的白灯笼换成红灯笼,把门上的白绢换成红绸。杨老伍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去祖公堂禀告了正在守孝的几房儿媳们,恐怕老太太悲伤过度神智不清已有了闪失。几房儿媳急着刚从莆团上起身出门,老夫人已到门口。
老夫人目光徐徐扫过每房媳妇和管家,缓缓说道:
“我们的丈夫同杨氏三千弟子都死在西北,杨氏从未有过如此几近倾覆的惨事祸事,就算四十多年前胡羯破入大梁城,杨氏也只是死丧一千四百人,而今杨氏成年男子几乎死绝,的确是杨氏大丧。”
老太太顿了一下,提了一下嗓音继续说:
“经此一役,北庭十年间无法南向大颂用兵,是大颂之幸,是中土民众之幸,是国家大喜。家有丧,当哭当悼,国有喜,民众有喜,当庆当贺。”
于是,维熙二年十二月廿三日,大梁城出了一个奇怪的事儿,前一夜满城缟素痛哭,死人最多的杨家,在次日清晨即把高高挑起白灯笼换成了红灯笼,门楣上的白绢也换成庆祝娶亲生子做寿那种的庆喜红绸。在雪后银装素裹的大梁城里,如同点起一堆篝火。
第二个换红的是同平章事李棠溪的府邸,李家在西北也死了人,是李棠溪亡兄的儿子,是李棠溪最为看重的后辈。李棠溪在书房枯坐一夜,接近午时出房门,心有所动,向隔离街巷杨家方向一看,只见大红灯笼高高挂。连忙就地捧起积雪擦了把脸面,正了正衣襟,后退小半步,对着高高的红灯笼一揖到地。然后火急火燎呼喊管家,交代赶紧把门口换上红灯笼和红绸布。
同日,有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书生,衣衫单薄,步态踉跄,左手提着半葫芦的朱砂就酒磨成的红墨,右手擎支大笔,逛荡在四个城门和各处坊市间,凡有张贴潘太师捷表的,他就在“十年”二字下面划上重重的一杠猩红。最后,无榜可划了,便到处不管房舍、门板、围墙、厩圈等,通通用朱笔重重写下“十年”二字。一开始被悲伤恼怒的人们或撵或殴,书生也不介意,写完就跑。次日这桩怪事便传到国子监,酒鬼书生走街窜巷的身后,就有两个国子监的读书种子,毕恭毕敬捧着一盆朱墨和几枝上好大椽。酒鬼书生依然被撵被打,国子监两个读书人也无意劝阻,只管提供笔墨,还连同被殴过几次,脸青鼻肿,不改初衷。三四天后,两个礼部小衙司,穿着一身官服,跟在酒鬼的身后,民众无法,只好一任酒鬼胡作非为。
十四年后,西北大战正酣,外号“杜十年”的西北转运使累毙任上,时年三十七岁,高门大族子弟,却一生未娶无后,死时形容枯瘦苍老不似人样。
除夕夜,同平章事李棠溪,国子监张夫子,户部侍郎范文稀等几人入宫值宿。皇帝赵垣祭祀宗庙后,与太子在御书房和李棠溪等几位臣下守岁。
按照皇帝赵垣的意思,君臣几人,围炉夜话。
虽然几人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家长里短地闲扯,可是气氛压抑沉重。太子故意提点轻松的话题,扯到了杨家换挂灯笼的事。皇帝故意考究太子和几位臣子,猜杨夫人的道理。太子敦厚,回答不出,李张几人老狐狸缄口无言,最年轻的范文稀站起来,对皇帝一揖,对杨家的方向又是一揖,回了八个字。
提振民心。
只争朝夕。
太子附和:“大难兴邦。”
维熙三年正月初一,大年,部分先知先觉的人家府邸,已经趁势脱了麻衣孝服,换了灯笼,除了白绢,撤了灵堂。虽然不明所以,但跟着李棠溪、范文稀等朝上红人做,便不会有错。
初五日,潘太师回朝,不带仪仗,悄悄从北门入城,一身征尘直入皇宫垂拱殿御书房,那里有六部尚书、枢密院和中书省等主官都在等着太师议事。
初七日,立春。按古时大夏历算,立春实为一年之首,民间在这天换桃符,祀谷神,以求一年顺和丰。死难西北的大梁子弟刚过二七,离七七脱服还有三十五天,按沿用千年的周礼,要每七哭祭亡人,七七才能除服,如果是成年男子死了父母的,还要丁忧守孝三年,以彰孝道。但大梁城民众在这天全部脱尽麻衣缟素,各街巷各商铺店家全部换了喜庆的红色。官府没有通告要求,全是民众自发,从朝廷高官大员到市井升斗小民,不约而同,谁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正月十一,立春后四日,国子监学子,几乎起尽,密锣紧鼓分三路出行游学,一路辽东,一路西北,一路先南下鄂地,再径直沿江往东南而下。这是此前未有过的事。
大家如此古怪不守古制规例,不是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只因为一个酒鬼,一场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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