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雍都之围(2/2)
景国冬天的第一场雪轻轻缓缓地飘下,触地即化,盖不住满地的血腥,也救不了绝境中的景国。
纷纷落雪中,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传来了将士低沉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嬴铮从噩梦般的空白中惊醒,听到更多的士兵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从箭楼到雉堞,从城墙上到城下,沉重哀痛的战歌如同缓缓推开坚冰的浪涛,沉沉地传遍了雍都。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每一个景军将士,还能站着握住兵器的,握紧了兵器。
双目还能视物的,迸出满眼的血丝死死盯住了敌军阵列。
还活着的所有人,都眼含热泪、咬牙切齿地唱起了这首战歌,祭奠死去的英灵,也看见自己毅然决然的未来。
军歌越来越激昂,军情也越来越激愤。
沉痛的歌诵变成了怒吼和恸哭,越来越多的景国士兵涌上城墙,吼出嘶哑带血的声音——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把蜀军屠杀殆尽!
千钧一发之际,嬴铮猛地把长剑刺入了剑鞘。
他转过头死死盯住传令兵,一字一顿下了死命令:“不可进攻!不能中了敌人的激将法。”
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转向远处漫天的黄沙和蜀国金色的阵列,嘴里尝到了血腥的气息:“决战之时,另择他日!”
自请成使节被射杀后,景军便陷入了一种濒临疯狂的境况。
年轻热血的将士痛心国士之辱、疆土之失,誓要披肝沥胆,取敌首级;可同时,他们也越发看清了如今景国的绝境。
粮草就快要消耗殆尽,若无奇迹,他们所有人都将奋不顾身地奔上沙场,最终泯躯祭国。
然而,启明泮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连四日都并未命蜀军攻城。
第五日清晨,蜀军出动了。
当蜀军的金色火焰再次燃烧在远方平原之上时,嬴铮和嬴铄都在箭楼之中,等待卜尹从火中取出烧灼过的龟甲,占卜此次守城的吉凶。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啪的一声,龟甲裂成了几瓣。
卜尹双手猛地一抖,没能捧住龟甲,那漆黑的几瓣便滚落到了地上。
“大……大凶之兆啊……”卜尹恐惧地嘴唇都在颤抖,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在景军统帅之前,痛哭流涕。
啪的一生,嬴铄捏碎了手中的陶杯。
嬴铮铁青着脸看着滚落一地的龟甲,冷冷吐出几个字:“事在人为,彼朽骨何知。”
他转身就走。
其实,何须枯骨占卜,雍都之中的粮草终于已消耗殆尽,这是他勉力掩藏,却心知肚明的事实。
若再无转机,哪怕守过这一轮攻势,雍都自己也要撑不下去了。
这一次,蜀军的攻势格外疯狂,仿佛料定景军已到强弩之末,拼了命也要破城。无数次砍倒蜀军的云梯之后,终于有蜀军突破了垛口,攻上墙来。
而城墙之上的景军亦是赌上了一切,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哪怕以一换一也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拉蜀军一同下地狱。
短短几个时辰里,城墙上,城墙下,每一寸土地和建筑都染透了鲜血,将士在尸体堆积而成的小山里搏命,刀兵相接的震荡和数十万人的吼声震耳欲聋。
涌上来的蜀兵太多,嬴铮也早已加入了战局。
他的长剑上血流汩汩如小溪,已经杀红了眼,可敌人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困兽捅破了死亡的蚁穴,等待它的只有气力衰竭被分食殆尽的结局。
砰!城门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巨大清脆的断裂声。
不好!
嬴铮大惊,一脚踢开一人,手起剑落又斩落了垛口两人的头颅,飞身扑到垛口向下望去。
城门正前方,数十名膀大腰圆的蜀兵推着战车,正在对城门进行最后的总攻。而在他们身后,金甲红袍的启明泮面对这地狱般惨烈的景象,脸上却挂着嚣张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最令人开怀的场景。
“殿下背后!”舒岳的惊叫不知从何处传来,同一时刻,嬴铮也感到一道刀风从耳后袭来!
嬴铮猛一闪避,转身便将长剑钉入袭击者的腹部,又猛地抽出来,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狠狠擦了把脸上的血,想要唤人去阻拦撞门的蜀兵,可再一抬头,发现满眼都是厮杀成一片的人海,哪里还有什么人手去主动出击?
砰!
又是一声!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沉重的城门被一点一点的推开了。
景国的最后一道城门,终于被攻破了。
“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兄弟们给我上!冲进雍城,杀光这里的景国人!”启明泮振臂一呼,在蜀军震天撼地的欢呼声中仰天大笑。
可他的笑容下一刻就凝滞了。
一支鬼魅般的箭从高处无声无息地滑过来,仿佛初春飘来的一片柳叶。
下一刻,细嫩的柳叶霎时变成致命的杀器,径直钉入了他的左眼!
“大王!”无数惊呼声响起,随后是号角和四面八方传来的喊声:“停止进攻,撤退!撤退!统帅中箭,撤退……”
嬴铮抬起酸痛地几乎已经再也动不了的胳膊,刺穿了一个仓皇奔逃的蜀兵的脖颈,腥臭滚烫的血液溅满了他的半边身子。
一片血雾之中,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高处那个在寒风中静止如雕像的身影。
城墙最里侧的高塔上,在那个几乎没有人能做到的射程,嬴铄面色冷冷地收起了手中的长弓。
长时间静立后,雪落满了他的乌发,仿佛一夕白头。他年轻的脸庞上映着寒冷的雪光,就像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化成了一尊雕像。
生与死,会改变人。
嬴铮心下一松,立时向后趔趄了几步,无力地靠在城墙上跌坐下来,长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无论如何,这一次攻势,他们又守住了。
“殿下!殿下!”是舒岳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身破烂甲衣的舒岳再也没了往日儒将的翩翩风度,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跪在他身边,似乎是哭又似乎在笑——
“殿下,细人来报!三日前安阳王已接蜀国国内密旨,可与我国谈和退兵!”
嬴铮一个激灵坐起来,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涌入了无数的猜测。
启明泮三日前便已接密令,今日却还是发动攻城,大概是打算此战便攻下雍都,然后借口密旨传到时已灭景国回复蜀王。
可惜天不遂他愿,今日景国虽伤亡惨重,到底是守住了雍城,更重伤了启明泮。
那么这一次,讲和一事应当可以实现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猛一把抓住舒岳:“讲和可有什么条件?”
听到他的问话,舒岳像被火灼烧一般痉挛了一下,猛地攥紧拳头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着动了动,竟没说出话来。
嬴铮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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