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下)(2/2)
明知又问,叶寒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水平,而且还暴露了她的不专心,应是方才青川说话时没有认真听一般,可青川却墨眸忽幽一闪,眼睛微偏着有点避免与叶寒目光接触,叶寒便知她问的问题青川是听懂了。
于是叶寒继续说道:“方才你说了这么多,什么众人所盼,什么时局如此顺应而为,那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叶寒望向青川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心绪复杂万千却唯独心疼最多,她有心不愿再步步紧逼追问下去,却见青川神色仍半带逃避之色,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挑明问道:“你自己想当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那些追随他的人谁无目的,或求个荣华富贵,或谋个锦绣前程,或想成就一番事业,或图为天下苍生,就连待他如亲子的朱老夫子,恐怕心里更多的也是为了完成对那个男人的临终嘱托,何曾关心过他心所想、他之所愿,唯有姐姐,唯有眼前这个瘦弱不及他肩膀高的娇小女人,才会真心在乎他的喜怒哀乐,无论他是一无所有的小沙弥还是权倾一方的西境霸主,她关心的永远都是他这个人而已,一心纯粹对自己,从未变过,这么好的她,你让他怎能不爱!
“谁都说做皇帝好,谁都想做皇帝,可谁也没问过我是否想当这个皇帝。”也只有在叶寒面前,青川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放心倾诉他不愿为外人道的真实想法,“其实他们都比我强:虽然我那个病皇兄阴狠冷血热衷权斗,吴越二王虽平庸寡才少治国之能,但至少他们都有当皇帝这个心,可是我连这个心都不曾有过,又怎能当好一个皇帝?”
那座皇宫里留给他的记忆少得可怜,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永远是那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人痴痴望着跪在佛龛前每日只知念经敲木鱼的绝美女人,他有时会来回踱步,浑身不甘气怒焦虑不安,却久久不愿离去,有时也会安静无声苦等半天,可即便如此,乃至他临走前也得不到那个女人看他一眼。
那样枯燥又绝望的地方,他不知有什么好的,为何天下人都削尖了脑袋舍了性命也要往里扎,而他这个逃离出来不愿再进去的人,却如宿命般被它缠绕住,到最后不想去也不得不回去。
青川望着叶寒那双安静望着他的清眸,平静向她吐露着心声,“人人都以为我是因时机未到、顾全大局而迟迟不肯发兵,可实际上我自己内心的逃避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确实是志不在此。若是可以,我真想立刻舍了这一切,带着你和阿笙回到云州,回到我们的叶家小院,过属于我们简单安乐的小日子。”
当他说着心中向往时,那双安静望着他的清眸亦同时闪动着熠熠明光,青川知道他所向往的生活其实是姐姐一直想过的生活,可生生被他毁了,被他强行绑在一起,从此命运相连,不得不跟着他过着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就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渣,对这一点他不做任何辩解,从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娶她为妻时,他便知道自己会有后悔的一天,可即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还是做了,但他却不后悔,他愿意用他的一生去赎罪,去补偿她,他会拼尽一切护她一世周全,所以即便他再不喜那座皇位,他也要去争去夺,唯有站在天下之巅上他才能保护好她,这是他欠她的。
“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皇权争斗非生即死,即便我真舍了一切带着你和阿笙隐入红尘,吴越二王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不遗余力派出杀手找到我,追杀我,直到我变成了一具对他们再无威胁的尸体,而你和阿笙……”,对于此种设想,青川能轻易说出自己的悲惨下场,可他却无法说出叶寒的下场,光是想想都不行,他放在心间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又怎会让别人伤了去,“所以无论我心里再不愿意,再不喜欢,一旦皇帝逝去或是吴越二王异动犯上作乱,我还是会选着领兵东征长安,而且还必须得赢,否则……”
“否则又会再现当年在云州被柳铭追杀的情形,对吗?”明明是一句不确定的问句,从叶寒口中冷静说出却如斜阳映水早知对错。她不聪明但也不傻,皇权争斗残酷无情,无论哪方得胜,为保皇权稳固都是会对失败一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若换成是青川,亦是如此。
青川点了点头,一判对错。
叶寒抬头望着天间的残月,不禁想起当年在云州被柳铭追杀时,天上的月也是这般个残缺模样,却又偏偏生了个高冷孤傲的性子,将一身自卑薄凉透露了个干净,不禁轻叹一声透着无奈,“都说人得朝前看,可走了这么久这么远怎么又好像回到了原点,好像什么也没变过。青川,是不是我们从云州北上逃亡长安开始,今日这一切其实命中都早已注定好了?”叶寒望着青川疑惑问道,话里透着早秋悲秋的凉意。
青川伸手将叶寒拥入怀中,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暖着她微凉的身子,低头轻声问道:“姐姐怕了?”
叶寒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被追杀过,我怕什么?我虽不懂政治,但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你是战场上杀伐决断之人,又怎会怕吴越二王那两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纸老虎?”而且着依青川的性子,若是真有忧虑,只会藏之于心,又怎会轻易开口说出让她担心?
“知我者,姐姐也!”青川轻朗一笑,拥紧着怀里纤瘦细弱的小人儿,继续说着,“我说过我会护你一生,又怎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吴越二王于我而言从来不是威胁,我担心烦忧的一直都是你知道后的反应,还有打下长安之后的一些事。”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很紧,将她的背脊紧紧贴在那片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在晚风生凉的夜深里好暖。叶寒贪恋这怀温暖,主动向后缩了缩背脊离青川更近,整个人窝在青川的怀里很是亲密,连手也主动放在青川深褐色的手背上,似取暖,又似安抚,话也轻轻若细雨微风,一点一点抚平这青川心里的烦忧、无奈、不甘。
“青川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生与死,其它的都不算事,包括我在内,也包括你打下长安后要面临的一些事在内。”两世为人,尝遍苦楚心酸,看尽世事无常,很多她都已看淡,既然生死已无威胁,他又何必纠结于生死之外的其他小事。
他多次于山重水复中迷失,跌跌撞撞难寻出路,每每偶遇游历于山水之间的姐姐,一句点拨,忽如云破雾散,柳暗花明路显,将他点醒。于他而言,姐姐是他的心安之处。
“姐姐,我真的不想当皇帝。”青川将头枕在叶寒单薄的肩头上,再也不作丝毫遮拦逃避说着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也曾想过打下长安之后扶持一皇室宗族之子为帝,然后便卸下一身所有急流勇退,不再涉猎朝政,当个闲散人,可……阻力太大。我都能想象到如果我说出来的结果,朱老夫子恐怕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更别说其它舍弃一切一直追随扶持我的部下,毕竟他们不辞辛劳扶持我多年,如果我不当皇帝,他们又怎能成为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功臣,而且余孽残存难净,我也担心他们会不会趁机再卷土重来兴风作浪,让你我再陷生死之忧。”
青川不想当皇帝,她又何尝想当那个皇后!她与青川天性都不喜拘束,都不愿被皇宫那四四方方的金笼子圈着,可无奈时局如潮非要将他们往天下之巅处推去,若反抗逃离便会溺海而死,根本别无选择。
青川思虑这么长远,牺牲良多才得这么一个勉勉强强的折中之法,叶寒明白青川已经尽力了,他已经为她、为阿笙、为他们这个家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现在该轮到她做出让步牺牲了,“我所求不多,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分开,无论你做何决定,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我都跟着你,就算你要杀人我也给你递刀子。”就算余生困于一方狭小天地里,再与天地自由无缘,她,也认了。
他于清远寺庙初见便对姐姐动情,一经多年情路磕磕绊绊走来,他与姐姐虽成夫妻,可其中的隔阂沟壑却不少,他原以为今生都得不到了姐姐一个全心全意心甘情愿,可方才姐姐一番所言,其意已不言而喻,他亦惊喜不已,紧抱着她真的再难以放开。
“我想过了,等天下安定后,阿笙也长大了,我便退位将天下交给阿笙,然后与你云游四方,过属于我们两人的逍遥日子。”青川将头靠在叶寒脸上,亲昵说道。
叶寒有些不舍,“把阿笙一个人留在皇宫里,他得多孤单呀!”
青川笑着安慰着,“瞧你这担心的。等阿笙能独当一面掌控天下时,他早已长大,说不定媳妇儿子都有了,你还操这个闲心。”边说着,青川心里亦打算好了以后要加大对阿笙的教育,让他早点接管天下,省得姐姐心里一天到晚还想着他。
夜色微凉,两人方才谈话间的严肃还未完全消散,叶寒哪知道青川心思已想得这么长远了,思绪仍停留在原地不动,淡淡说道含着几丝轻忧惆怅,“青川,我想我们在云州时住的叶家小院了。”
“好,等阿笙即位后,我就陪你回去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都陪着你。”
青川的话对叶寒没起多大安慰作用,他说的梦太远了,她根本看不见,她只好把梦放下看着周围触手可及的现实:残月皎白,荷风送香,身后有人相伴,凉亭一旁还有压弯了枝桠的石榴果。
叶寒想想说道:“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时让朱老夫子、花折梅,还有流画一家、公孙先生都一起请到府里来,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中秋佳节,好不好?”
“好!”只要姐姐喜欢,他都好。
淡云来回浮散,残月不动高悬,皎洁如华依旧,犹似梦入芙蓉浦间。一霎好风一幕翠屏,三两小荷四五菡萏,几点疏雨下,照影秋水里,红芙胭脂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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