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光(二)(2/2)
谢真感到他这话十分真心,便点点头。狄珂将双刀一分,负在背上,就这么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后,谢真才道:“他好像和你很不对付。”
“这是繁岭主将,那图雅塔兰。”长明道,“当年与王庭一战,算上前任主将在内,他死了三个兄弟。”
谢真:“那他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长明:“四个。”
谢真:“……”
静流位于水泽环绕间,昭云高居万峰之巅,繁岭则远在山林深处。大片人族尚未涉足的密林荒山,姑且都可算作在他们的势力下,因而倘若按照疆域划分,他们的范围也在三部中最广。
就像打起架来未必是个头大的取胜,地盘大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强势。但繁岭部多年来自成一体,即使当初对祈氏俯首称臣,至今也仍维持着许多与中原风物截然不同的旧日习俗。
在一些妖族看来,比起人族的诗书礼乐,繁岭部众反倒更愿意与荒蛮兽类为伍,实在是不堪教化,自甘堕落。繁岭妖族则对此嗤之以鼻,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够像个人,即使披上人皮,他们也绝不会丢弃骨子中的野性。
是以,当祈氏势弱,繁岭部主将卓延一系的反叛也并非毫无缘由。
卓延氏统领繁岭多年,是最初在深泉林庭与王族立下盟约的血脉。那图雅塔兰身为正统后裔,却与家族不合,常年在外流浪,若非他的兄弟死伤殆尽,他或许终生也不会返回族地十二荒。
被放逐的异类孤狼最后继承一部主位,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谢真:“所以他完整的名字,是卓延那图雅塔兰?”
“卓延是部族称号,与这边的习惯不大一样,分开讲。”长明道,“因而通常只提名字,不说姓氏。”
这是雩祀的前一日,王庭四下里戒备森严,到处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长明回来的很早,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还有功夫与谢真煮茶闲话,讲讲传闻逸事。
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他的神情也看不分明。谢真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但兴许是还不知道要不要讲,于是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依照繁岭旧习,新生儿的名字被称作‘赠名’,来自世间万物。”长明放下茶杯,“若是弱小的妖,赠名常常具体准确,或者说很‘小’。像是‘草叶上结霜’,或是‘尾巴尖的一撮白毛’。”
谢真大感稀奇:“还有这样取名的吗?”
“他们相信这样渺小的名字,可以保护孩子不被山川的伟力所摧毁。”长明道,“是一种祝福。”
“希望他们平安长大。”谢真了然,“人族里也有类似的小名,二狗啊,铁柱什么的。”
“正是这样。”长明点头,“但另一些血统强悍的妖族,会反其道而行之,给后裔取上意义鲜明的赠名,愿他们一生宁折不屈,与天地抗争。”
谢真听得入神。长明说:“卓延氏这一代有四子,赠名依次为‘风’、‘雷’、‘雨’、‘花’,皆是重大的象征,可见先代……哦,先代的先代,对他们寄予厚望。”
他没说的话谢真也明白,从这些赠名中,更能看出繁岭一系的野心勃勃。被放逐的那图雅塔兰,也就是狄珂,即是第三子“雨”。
这会儿,他忽然有些明白狄珂为什么会唐突地对他的名字加以赞赏了。
“那么,长明呢?”谢真好奇道,“你从未说过自己名字的出处。”
长明:“我的名字来自先王梦兆。”
“梦兆?”
世上有无数修行法门,千奇百怪,可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唯有预言一事,时常有人言之凿凿地形容,但始终虚无缥缈,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谢真本来不怎么信,实在是因为见了不少江湖骗子的把戏,但若这话来自深泉林庭的先王,自然不能是信口胡说。
谢真说:“原来真有梦兆这种事情。”
“曾经也有祈氏先人于梦中得到预示。”长明无所谓道,“不过大概没什么用,王庭的状况仍然每况愈下,想来梦兆也兆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真:“……那先王梦到了什么?”
“火。”
长明说。“这是他仅有的一次梦兆。后来想想,他当时说不定还挺担心的。”
“为什么?”谢真奇道,“对于你们来说,火应当是吉兆才对。”
“这倒未必。”长明说,“不过那梦里究竟是怎样的火,他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是火,谢真想,用来形容长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或许是静静燃烧的火焰,仿佛足以融化一切,带着令人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的热度与光彩。
而在他看来,那团火是毛绒绒的,很蓬松,又非常温暖。
长明道:“在我小时候,先王住在正殿。正殿你应当没有去过,就是王庭中央那里,按照奉兰的说法,那里才是王族的排场所在。”
谢真:“嗯……不过小院子也挺好。”
“是啊。”长明笑了笑,“正殿中央有一条神道,通向后面祭礼用的栖梧台,祖祠不能随意进出,先王有时候就让我去那里头禁闭思过。”
谢真:“你是犯了什么事?”
“这可就多了。”长明道,“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小把戏,总之先王不太乐意,于是时不时就关我一下。栖梧台下,夜里一片漆黑,我特别讨厌那个地方。”
“怕黑没什么,我也怕黑。”谢真安慰道。
长明道:“我不怕黑,只是不喜欢那样。况且我自己可以点火。”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揪。他当初修炼极其刻苦,师傅几乎从不罚他,不过他的师弟们就没那个好运了。身为大师兄,他自己一开始总是心软,师傅就常常在有限的清醒时刻承担起教训小徒弟们的职责,罚他们山上跑圈啊,单脚挑水啊,种种不一而足。
但把人关在一片黑暗里这种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谢真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小小的长明拢着两手,在掌心中点着一缕火苗,坐在无边无际密闭的幽暗里的模样。
“那时先王说是给我的磨练,其实也没有说错。”长明说,“比如雩祀前夜,王就要在栖梧台中等待天明,以示诚心。”
谢真:“那不就是今晚?”
“是的。”
长明看着他,“这一次,你可愿意为我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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